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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3(31)

那年轻的男子双目本已死灰,听到了刘盈这句话后,才缓缓地眨了下眼睛,扯了扯嘴角吐出几个字:“不用,多谢。”声音晦涩嘶哑,像是许久都不开口说话的样子。

刘盈见他说话,好奇心便压过了恐惧,指着那人手中的漆盂道:“这漆盂是你的吗?”这其实也不能怪刘盈之一,因为看这人如此落魄,却又拿着如此珍贵的漆盂,实在是很诡异。

那年轻男子并未回答,反而问道:“汝知何为漆器?”

刘盈歪着头,他周围的人说话都没有这么文绉绉的,但好歹也能听懂这人说的是什么。什么是漆器?他疑惑的摇了摇头。漆器都是很神奇的存在,又轻又结实,那么光亮诱人,宛若珍宝。

“阪有漆,隰有栗……虞舜做食器,斩山木而财之,削锯修之迹,流漆墨其上……禹作为祭器,墨染其外,朱画其内……”也许是找回了说话的感觉,那人越说越流畅,声音也越来越大。虽然依旧嘶哑,却透出一股凌冽的味道,在山林间顺着山风传出去很远,隐隐还有回音出现,刘盈其实十句有九句都听不懂,但他觉得这声音抑扬顿挫很好听,便连一时的饥渴都忘记了,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听得异常仔细。

“知晓周易否?”那年轻男子忽然话题一转,反问道。但他也没指望只有两三岁的刘盈能回答他的这个问题,略一停顿之后便续道:“周易有八卦,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这八句并非简单地为了记诵八卦的卦象。”

刘盈似懂非懂地听着,礼貌地并没有插话。

“周文王姬昌不仅写了卦辞与爻辞,连这八卦每一卦代表的器物也都造了出来。”年轻的男子轻叹了一声,用手指摩挲着涨中的漆盂,“这就是震仰盂。”

“震仰盂?”刘盈不解地重复道,这个漆盂看起来是珍贵,但没想到会有一个这么古怪的名字。

“震卦的卦象,神似一个正着放的盂。震卦一出,乃动摇国之根本……”年轻男子忽然喉咙复而嘶哑,捂着嘴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可能由于喉咙的伤口还未全好,刘盈可以看到那狰狞的伤痕中还透着血丝慢慢渗出。那男子手中的漆盂也没有拿住,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到了刘盈面前。

“你……你还好吧?”刘盈忍不住捡起那个盂碗,打算还给那个年轻男子,但他却感觉到手中的重量一沉,差一点拿不住那盂碗。他低头一看,却见盂碗之中,竟凭空出现了满满的一盂清水!

刘盈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刚刚这漆盂在那男子手中时明明是空的,为什么他刚捡起来就装满水了?

那年轻男子表情复杂地看着刘盈手中的震仰盂,半晌之后长叹了一声道:“善待此物,莫让其再坠地而震之了。”

“啊?”刘盈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却见那男子已经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山林的更深处走去。

刘盈捧着那漆盂,往那男子的方向追了几步,就再也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低头看着漆盂中的清水小刘盈忍了又忍,终于低下头尝试地轻抿了一口。

甘甜润喉,刘盈眨了眨大眼睛,捧着漆盂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

可是漆盂中的清水复而又出现了,还是满满的一盂,刘盈为之愕然。虽然年纪小,但他也知道普通的盂碗里是不可能不断溢出清水的。难道刚刚那个男子之前低头失望地看着这漆盂,是因为在他手上,已经不能再出现清水了吗?

小刘盈并没有多少时间来研究这个问题,他姐姐随后就找了来,还要把他拎起来一顿胖揍,小刘盈马上献宝似的把手中的漆盂和自家姐姐分享。

说来也奇怪,只要漆盂在刘盈手中,便是一满盂的清水,但在姐姐刘乐的手中,便是一个普通的盂碗。

刘乐今年已经九岁,早熟得不像是普通女童,小刘盈把他和那个年轻男子见面的事情说得磕磕绊绊,她也看得出来这漆盂颇有些来历,便叮嘱自家弟弟收好,不要和其他人说。

“连爹娘也不说吗?”小刘盈歪着头问道

“等他们归家吧……”刘乐摸了摸自家弟弟柔软的发顶,也想着这件事必须要跟父母说一下。

两姐弟想得很美好,但现实却很残酷。过了没多久,便有消息传来,说他们两人的父亲刘邦,在芒砀山斩白蛇起义,反了!

其实在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之后,这世道就乱了。刘邦在沛县的人缘极好,有许多朋友闻言纷纷前去投奔,刘乐刘盈姐弟也有亲戚邻里帮忙照看。生活依旧继续着,只是刘盈多了个小秘密,时不时就会把那个漆盂拿出来看看,喝几口甘甜的清水便会高兴好几天。

他们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母亲回来过几次,又匆匆离开,两姐弟在之后的几年间断断续续地听到关于父亲的消息。什么进军咸阳、鸿门宴、分封巴蜀汉王……之后,便是彭城大败。

沛县一片大乱,传说霸王项羽即将血洗沛县,一时谣言四起,谁都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众说纷纭。已经十二岁的刘乐偷偷带着六岁的刘盈躲入山林之中,两姐弟走得匆忙,干粮并没有带多少,更遑论水了。亏得刘盈还抱着那个漆盂,两姐弟才不至于在林间渴死。

刘盈隐约记得,他们现在所在的山林正是当年他和那名年轻男子相遇的地方。两姐弟互相扶持地在林间躲了书人妻,终于等来了一辆马车。

父亲离家的时候,刘盈年纪还小,早就不记得父亲的相貌了。但刘乐依稀有印象。,所以惊喜地拽着弟弟上前相认。原来刘邦彭城大败,便往沛县想接了家人一起逃,但妻子吕雉和父亲却在乱军中失散。他先是回了趟家,没有找到儿女,以为也是失散了,没想到还能相见。

形式紧急,也没有留给他们抱头痛哭的时间,刘邦的太仆夏侯婴连忙跳下马,把刘氏姐弟抱上马车,重新驾马飞驰起来。

夏侯婴和刘邦是很要好的朋友,刘盈虽然当年还小,但对夏侯婴的大胡子印象深刻,当即甜甜地叫了他一声大胡子叔叔。至于自己的父亲,刘盈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看起来极为陌生的父亲一脸阴沉,浑身戾气再无半分刚才相认时的惊喜。

应该是打了败仗的缘故吧……录音不敢去招惹父亲,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躲进了姐姐的怀抱中。当然,手中的漆盂依旧牢牢地捧着。

说来也奇怪,马车颠簸得如此厉害,可这满满一盂清水,却没有半滴洒落在外。

真好,等一会儿还可以给父亲喝,他定是渴了。刘盈喜滋滋地想着。

刘乐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敏感地察觉到久别重逢的父亲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慈祥和蔼,而且现在逃得那么急切,恐怕他们是卷入了一场危机之中。隐隐地还能听到远处马蹄轰隆作响和呼喝的声音,刘乐有些后悔上了这辆马车,但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弟弟。

刘盈不知道自家姐姐复杂的心情,只是注意着手中的盂碗。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盈感觉到一股大力传来,忽然间天旋地转,从马车上掉落在地,翻滚了两圈之后才懵懵懂懂地单手撑地起身。

和他一起掉下马车的姐姐趴在他身边,背上还有一个大脚印,显然他们是被人踹下了马车。

是谁?大胡子叔叔在前面驾马,马车上分明只有父亲一人!

刘盈迅速抬头往前面的马车上看去,只见父亲冷冷地坐在马车之上,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啪嗒!”

刘盈怀里的盂碗终于跌落在地,里面的清水洒出了些许,在干涸的沙土之上润出了一滴滴湿润的痕迹,就像是谁流出的泪水。

刘盈对自己的父亲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但这几年间,姐姐和乡邻们不间断地谈起他父亲是多么的英明神武,威武过人,是多么令人信服钦佩的汉子。所以在这一刻,刘盈完全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呆呆地捡起盂碗,看到里面仅剩的半碗轻松哇,才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一样。

并不仅仅是盂碗中洒出去的那些清水。

大胡子叔叔停下马车,和父亲吵了起来,又把刘盈姐弟抱上了马车。

然后父亲为了减轻马车的重量快点逃脱,又把他们踹了下去。

如此反复,三次。

刘盈已经完全呆滞,刘乐也不再哭泣,只能紧紧地抓住怀中的弟弟。

夏侯婴和刘邦大吵,刘邦数次拔剑威胁夏侯婴不要管自己的儿女,后者见状便直接便两姐弟抱到了自己的马上,一路狂奔。

刘盈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达荥阳的,许久才在自家姐姐关切的目光中恢复神智。

两姐弟相顾无言,心中的凄切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好像只要谁也不提起,那件事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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