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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5(26)

石熙面无表情地走在金谷园的水榭之上。

金谷园是他父亲这几年建成的别墅。说是别墅,实际上是依靠着邙山的山势,圈了一个山谷所建的大型私家园林。其中借了天然的河溪,新挖了河渠,绕着各色的亭台楼阁,从山间蜿蜒而下。而楼阁之中都住满了各色美人,每到开饭的时候,都直接在山顶把一个个漆盒放在溪水中,任凭美人们随意捞取。若是没有被选到的漆盒直接漂到下游,都是石家的仆役所居,可供他们食用。

若说当年王恺家中只有开宴时才会去中央亭台玩一次曲水流觞,那么石家就是天天在玩。

石崇经常请文人雅士来金谷园吟诗作对,昼夜游宴,立刻盖过了王家的宴会,被称之为赫赫有名的金谷集会。据说还因此出过一本《金谷诗集》,石崇专门为之作序。而金谷园也被封为洛阳十景之一,被人口口传颂。

石熙的生活更加奢侈了,但却也更加不快乐了。他今年十岁,早已在一次次对父亲的期冀中失望透顶。父亲曾骄傲自豪地说,以前还需要带他出去见世面,现在直接留在金谷园之中,就能见到所有想见的人。

可他却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他长大又能做什么?继承了巨额财产之后,像父亲一样纸醉金迷?

父亲最近又在和王恺斗富,比谁家更有钱。

王家用糖水洗锅,石家就用白蜡当柴薪烧饭。

王家用紫丝布做四十里的步障,石家便用更贵的锦绣做五十里的步障。

王恺用赤石蜡涂墙,石家就用花椒泥涂墙。

……

如此打擂台般的一掷千金,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当真就是有钱!任性!

可对于石熙来说,他无比厌恶这种斗富的举动,偏偏他父亲还了此不疲,整个石家上下都众志成城,誓要胜过王家。今日王恺亲自来了金谷园,听说是直接从宫中带队过来的。

“少爷,那后将军还去求助于皇帝,真是输不起。”给石熙带路的小厮消息灵通,已经唠叨了有一会儿了。后将军是王恺现今的官职。

竟然连皇帝都惊动了,石熙稚气未脱的脸上变得凝重起来。

小厮还以为自家少爷是担心老爷的胜算,赶紧续道:“少爷别担心,就算是皇帝掺一脚,也是没什么用的!”

听了这信誓旦旦的话,石熙的表情反而越发阴沉。

这是何等的自信?竟然连一国之君都不放在眼中,那么嚣张?

又或者,是该痛惜这个国家已经衰败到如此地步,斗富这样劳民伤财的事情,皇帝不制止也就算了,居然还明目张胆地支持!

金谷园之中,有一座足有百丈高的崇绮楼,是专门修给绿珠所居。这座崇绮楼极尽奢华,只要是能想到的珠宝。在楼内都能随处看到,由此可见绿珠的受宠程度。每当有宾客临门之时,一般都会在崇绮楼下的亭台设宴,这次也不例外。

石熙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看到王恺在向来访的宾客们炫耀一株两尺高的珊瑚树。

珊瑚树这种宝物,一般人还真是连见都没见过。据说只在南海的深海之中才出产。是佛家的七宝之一,代表着祥瑞富贵,是不可多得的瑞宝。而且王恺拿来的这株珊瑚树,枝干茂盛,颜色深红如血,高达两尺,已是世间少见的珍稀了。

也无怪乎王恺一脸得色,招来了全洛阳的文人雅士来金谷园观赏,务必要在众人面前显摆一番。

石熙一见这场面,就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就想要站在父亲身边。可是今天王恺叫来的客人实在是太多了,人人都想要凑热闹,石熙人小体弱,根本挤不进去,甚至因为身高不够,连里面发生了什么都看不清。

正当他愁眉不展的时候,手腕被人攥住,拉着他往外围走去。石熙只是微微挣扎了一下,待看清楚来人是谁后,便顺从地跟着对方走到了亭台外围的假山之上。站在此处,倒是可以把亭台一览无余。可石熙还是抿了抿唇,抗议道:“我要去父亲那里,趁事态还未太难收场……”

“已经来不及了……”乐师低低地叹道。

石熙一惊,立刻往亭台中央看去,正好看到自家父亲随意地一抬手,用手中的如意把那件珍贵无比的珊瑚树敲碎了。

场中一片哗然。

石熙眩晕地晃了晃,差点直接从假山上摔下去,幸亏身边的乐师早有准备,一把捞住了他的小身子。

王恺暴跳如雷,指着石崇就是一顿含沙射影的指责,暗示他输不起就要毁掉云云的。

石崇却不甚在意地把手中的如意交给下人,淡淡道:“不值当如此,这就还你一株。”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数个下人从崇绮楼里鱼贯而出,抬了数株珊瑚树出来。每一株都比王恺拿来的高大茂盛,其中三四尺之高的珊瑚树就足足有七株,一盆盆珊瑚树在亭台之上一圈圈地摆放着,在阳光的照射下瑞气万千,光芒四射,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相比之下,那株被打碎的珊瑚树碎片,就那样随意地散落在地,任凭他人践踏。

王恺哑口无言,竟无脸索赔,讪讪而归。

石崇得意地一笑,招待来宾留下参加宴会。只是因为来看热闹的宾客实在是太多,石崇便在他处设宴,并且安排下人们把这些珊瑚树都搬过去,摆个前所未有的珊瑚宴。想必今日过后,又会有许多吟唱珊瑚的诗词出炉。

石崇带头离开之后,宾客们也赶紧跟上,呼啦啦地一群人很快就消失在亭台之上,独留一堆珊瑚树的碎片,摊在尘土之中。

石熙并未跟去,他扶着山石才勉强站稳,脑中却想去多年之前,父亲带他去王恺家赴宴时的情景。

今天这出戏,与当日又有何区别?

不同的是,成就王敦之名的,是视人命如草芥。

而这次,他父亲石崇也会立刻名满洛阳,因为他视金钱如粪土。

呵呵,说不定还会因此,在史书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名乃是名声名气之名,利乃利禄利益之利……”石熙喃喃自语,“难道,名利二字,就那么令世人痴迷吗?”

这个问题,多年前乐师无法解答,现今也没办法回答。

石熙颓然地走下假山,快快不乐地离开。他自是不想去那个所谓的珊瑚宴,但他也无力去当面反抗家中积威甚重的父亲。

在石熙走后,从崇绮楼中缓缓走出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她容姿艳丽,穿着一袭青碧色深衣,下摆缀有数条锦绣飘带,走动的时候随着她的步姿款款飘动,婷婷袅袅。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在跳舞,暗含着某种韵律,煞是动人。她浑身上下只有鬓间插着一支镶着绿珠的簪子,除此之外别无任何一件珠宝首饰。

真正的美人,不需要任何珠宝衬托,也会光彩照人。

若是她刚才出现在亭台,那么多株姗瑚树,也无法遮盖住她的光芒。

此女正是艳冠洛阳的绿珠。她的肩上随意地披着一块枣红色的丝帔,快步走到了亭台中央,绝美的面容之上,一改平日的甜美和妩媚,浮现了忿恨和懊悔的怒火。

绿珠弯腰捡起一片珊瑚树的碎片,用玉手轻轻地拭去上面的灰尘:“纵使还未凝聚出精魄,但也是集天地灵气,千百年才形成的宝物。他怎么敢……”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人类才不会珍惜。”乐师从假山上走下,平静地说道。也许这样的事情,已在他预料之中。他看了眼怒气难平的绿珠,知道即使警告也没有什么大用,但还是肃容道,“且耐心等待,石崇还有十年阳寿,莫为了凡人折损自己。”

“他是我选中的人,我明白。”绿珠风轻云淡地说着,袖筒之中,却暗暗地把手中的珊瑚碎片攥紧。

医生晕晕乎乎地醒了过来,扒拉了一下鸟窝一样的头发,梦中闪瞎眼的那些珊瑚树仿佛还在眼前旋转着。

不过,那人怎么可以随手敲碎珊瑚树呢?

医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怒火,这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

那珊瑚树就算再漂亮,也不过是一个死物,对于那么有钱的土豪来说,也不过就是随手摔坏了一个杯子一样平常。

但医生就是心里不爽。

那些古代人也挺会玩的,不管是那王敦斩美人劝酒,还是石崇斗富,无非就是作秀而已。

是的,他已经搜到了梦境连续剧所在的朝代。至于为何他会每晚都梦到另一个人的生平景象。医生想不明白,但这也并没有影响他的现实生活,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

激昂的《土耳其进行曲》又响了起来,医生拿起手机一看,发现这都已经是第三次的闹钟了。奇怪,汤远今天怎么没来他房里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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