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之间(74)

他不后悔自己选择了罗兴亚人这个内容，他不后悔自己深入山区一线报道，他不后悔自己为了线索去餐厅赴约，他不后悔自己毫无怀疑地接过了警察递来的材料，他不后悔自己坚持清白的自述，他不后悔因以上所有带来的后果，他唯一后悔的是，在自己第一个儿子出生的前几年里，他无法陪伴母子左右。缺席成长的遗憾，永远无法弥补。

顾其言后悔吗？苏语后来想，她又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他后不后悔自己接下了这个案件，他后不后悔自己选择的辩护方向，他后不后悔重新回来，他后不后悔又把这一切挑上双肩？如果他能预测结果，如果知道最终，所有的努力都仿佛不曾出现，他还会如此选择吗？

会的。苏语想。

他的努力和坚持，都不是只为了一个结果。她突然明白陈雷的案子，顾其言为什么会选择放弃，他一开始要的就不是那个清白的结果。他想过用法律的办法来争取所谓正义，他也确实努力过了。他要的是用法律来匡正这一切的不公和混乱，他要这种奋不顾身和勇往直前，他要这种没有明天的口干舌燥和汗流浃背，他要的是把追求公平当做一种习惯，而他把自己的努力当做最佳范例，这种努力本身就是他的态度。他会尽全力去试，他足够出色，因此他的尝试总会成功，但是这不是因为他一定要那个结果。

她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对于沈雨，顾其言会如此失望。因为她退缩了，她收起了自己法律的箭矢，拿出了温柔的花黄，选择了放弃努力。她的懦弱不去尝试，她的过分在意结果，都让顾其言失望。

如果我们倾尽全力，即便最终手握空物，也能安心。

所以，当法院宣布判决的时候，苏语没有去看顾其言，她知道，他依旧会有用那双充满光明的眼睛坚定地看着写满不公的判决书，然后继续淡然地面对一切。

“据此，本院为维护国家安全，依照《国家安全法》，判决如下：被告人端措犯侵害国家安全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被告人让觉犯侵害国家安全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苏语那时，一直看着端措和让觉。

“我没有恐惧，”端措在判决结束后说，“我相信正义、民-主和自由。”

让觉说：“我会冷静面对，我不害怕，我没做错任何事。”

端措和让觉在判决都被带走，律师团派Laurance应对媒体，其他人都低调离开了。这一切的大幕仿佛在瞬间落下，唰得一下，烟尘四起，躁动过后，那个落满尘埃的舞台就被留在那个隐秘空间，无人勘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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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团脱掉西装，摘下领带，每个人都像是刚经历大考的学生，带着所有情绪的一点点，坐在夜幕下的烧烤摊上，脚边散落着几个酒瓶。

这是马赛林的主意，他说最放松的地方就是能听见车声的路边摊，最放松的事情就是一瓶瓶肆意地喝酒。

Laurance嘴快，喝酒也快，第一个上头：“那些记者，怎么看到自己同事遭受这一切，还能不屈不挠心想挖出什么惊人密辛呢？我们放给他们的新闻还不够多吗，到头来喂饱了这些八卦记者，饿死了自己和当事人。”

Alexandar，马赛林和顾其言都知道他年轻气盛，由着他说。

“其实这个case注定就是这样的结局吧，怎么后来你们都不提了，弄得我都忘了。”Laurance把啤酒往嘴里罐，“我就是不明白，这么清楚的事情，怎么就只能这样呢。”

Alexandar拿自己的杯子和Laurance的一撞，酒液混合，彼此的脸也不那么清晰，和真相一样，和正义一样。他说：“你经历这种事还少吗，怎么还和第一次一样。”

经历的越多就越能接受吗，每次的苦痛都还依然鲜明，那种满怀期待之后的巨大失落，那种全力以赴之后的自我怀疑，每次拿到蔑视公平和自由的败诉判决的深深无力，并不会因为经历过就减少。它一点点积累，萌芽，生长，成为参天大树，戳入心脏深处。

“年轻人，你们要向我学习，来一地爱一地，我现在可喜欢缅甸了。”马赛林比他们略年长一些，故意摆出过来人的姿态，“难道这样的地方，你们不想多待一段时间吗？”

他们还可以上诉。提出上诉之后，如果法官认定下级法院违反了法律程序，就可以支持上诉。如果确实违反法律程序，则下级法院的判决将被撤销，两名记者可能因此被释放、减少刑期，或面临新的法律行动。

顾其言靠坐在椅背上，苏语照常双手挽着他的手臂，坐在他身边。苏语看向顾其言，他似乎感受到了，转过来也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回答马赛林：“你难道觉得我们有选择吗？”说完，他又转过来看着苏语，表示我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