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舒了口气,向后仰躺回榻上,语意幽邃地说:“等收拾了吴蒙,打压了袁夫人一派,把四弟送到长安,就可以腾出手来收拾齐家了。弦合,你别怕,我不会让旧事重演……”
醉意深重,后面的话说得含含糊糊,并不十分清晰。弦合爬在他身边,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
她一时怅惘,愣了好半天,凝着江叡俊秀瑰美的酩酊睡颜,抬手轻轻触摸他的鼻翼。
原来他和她一样,纵然眼前岁月平缓无波,可内心深处还潜藏着一份深重的恐惧,生怕命运回转,旧事重演。
她在江叡身侧躺下,辗转反侧间,又想起了兄长。
家中出了这么多事,父亲和大伯父已经知道了兄长的身世,而她又擅作主张允诺让如圭袭爵,这一切总得找机会跟兄长一一说明,可他怎么倒好像在躲着她似得。
从她和江叡成亲起,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他不是别人,是她的兄长,是向来雷厉风行的余思远,若他想见什么人,想要去什么地方,即便有万重阻隔、千叠山峦在他面前,他也会挥剑劈开一道缝隙,让阻滞跪伏于他脚边,而不是屈从于阻滞。如今这样的情形,几次三番缘悭一面,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不想见她。
眼见兄长在陵州滞留的时日一天天流逝,若是这一面再见不上,他就该回靖州了。
弦合左思右想,采取了迂回战略,先见了见随军前来的文寅之。
“我这几日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哥哥好像故意在躲着我,思来想去,我也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得罪他了。寅之,你总是在他身边,可知道我是做错了什么惹他厌烦了吗?”
文寅之沉默良久,如言在哽,踌躇万分,好半天才说:“或许,是恰恰相反吧。”
这就像打哑谜一样。
弦合听得云里雾绕,皱眉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
文寅之在来时想过要向弦合和盘托出,余思远的行径就好像是在辛苦筑就的千层垒土之下埋了巨大的隐患,一旦暴之于天下,只怕是一场轩然大波,所有的心血都会付之一炬。
可思来想去,人家是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不管有怎样的龃龉,总改变不了骨肉亲情在。若要他这个外人来搬弄口舌是非,只怕到时候两边都得不着好。
所以纵然深知内情,还是不得不三缄其口。
他所能做的,就是穿针引线,故意将余思远骗出来,把他带到了燕邸,和弦合见上一面。
正是骤雨初歇的晚秋,飞檐人静,空气中弥漫着寒凉慵懒的气息,绣帷低垂,焚香薄雾飘出来,熏得人昏昏欲睡。
侍女一开门,文寅之就顺着回廊跑了,余思远站在雕花门前怔了怔,提起一抹疏淡的笑,撩袂而入。
弦合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乖乖恬恬地仰头叫道:“哥哥,我想死你了,你怎么都不来看我?”
温婉清甜的模样,仿佛像从前一样腻着他,又仿佛对他故意的疏远浑然未觉。
余思远犹豫了犹豫,抬起胳膊揽住了弦合,他眸中温情拳拳,摸了摸她鬓前的碎发,似有光蕴揉散在面上,慢慢地说:“弦合,我也想你。”
两人到案几前坐下,弦合给他斟了杯茶,将这些日子家中事都说给了他听。说到最后,她有些忐忑,仔细觑看着余思远的脸色,道:“我提出将来让如圭袭爵实属无奈,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吧?”
余思远沉静端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得弦合心里一阵七上八下,过了好半天,他才问:“你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
弦合反应了一会儿,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明白他问的是自己的身世。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下倒轮到余思远不自在了,他将凝注在弦合脸上的视线移开,看着敷在水中的龙纹玉掌,有些心绪缭乱,难以理顺的感觉。
弦合又开始不安:“哥哥,你若是不愿,我再想别的办法,这其实就是有些强人所难,我知道……”
“不!”余思远豁然打断她,温柔一笑:“我所有的一切,若是你想要尽可以拿去。更何况你是为了我才出此计策。”他顿了顿,满含缱绻深意地说:“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语气郑重,像歃血的盟誓一般,似是将所有可以就此交托出去。
弦合没由来地觉出些微妙的不安之感,不同于方才怕兄长不悦,而是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