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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蚀(14)

他轻轻抚摸石柱的头发,自喉间发出长长的叹息,「只是……我却不想哄骗你。你单纯如纸,我说什么你都信,就算知晓得清清楚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还是这般死心踏地,你如此待我,我真的受不起……我这便明白的跟你说,我真的是想放你一条生路,也放我一身自在,我们今晚共聚一宵,明日便各走各路,我知道你在乡间明明安安的过活,也就心安理得、了无牵挂了。」

石柱听他讲得如此淡然,双手将他抱得更紧,只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送给这人,「我舍不得你……承翰,我给你讲过兔子和猎人的故事……我便如那只兔子,你既已养熟了我,我就离不开你了。若是你安然无事,喜欢上了别人,我自会了无牵挂的回乡去,但眼下你身陷险境,我却怎么能安心回乡?不如……不如你跟我一起去乡间躲一躲,那周家公子也未必找得到我们,过得个三年五载,他心也淡了,李老爷也消气了,你再回家去。」

李承翰倒真的细想了一番,仍是不敢轻易点头,「不成……你与此事本无瓜葛,若累得你白送了一条性命,我当真罪莫大焉。阿柱,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这等人,根本不值得你舍命相护!我对你只是有些感动怜惜,远远不及你对我这般情深义重啊……」

石柱凑起嘴唇在他脸上重重一吻,将他余下的话全部阻住,双眼定定看着他挺秀的面孔,手也伸出来在他脸上缓缓摩挲,「承翰……人早晚都会死,分别只是死在何处,死时身边又有何人……我父母早亡,无亲无故,与你一起的每一日,都比以往十数年还要开心,但与你分开之后……我日日都为你的安危担心。我……我想要跟你一起,能多久就待多久,与其日日夜夜的为你担心,还不如跟在你身边更为安心。我不怕死,但我更想活着与你在一起……我会努力不拖累你的。」

李承翰苦笑摇头,「可我会拖累你!阿柱,莫再说了……我已定了主意,你乖乖睡觉吧。」

石柱哪里肯闭上眼睛,仍是双目大睁的深深看他,他莫名其妙就一阵心软,嘴里不由自主开口哄道,「那……那我们明日一起动身上路,我多送你一程可好?」

石柱似乎还想说话,犹豫半晌又咬着下唇轻轻点头,将他的一双手臂牢牢抱在怀中,才慢慢地闭上眼睛。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着,李承翰想着明日再怎么劝劝石柱才好,石柱却是唯恐真的睡着了,他会干脆来个不告而别。李承翰倒完全不曾这么想,他既已说了再不会欺骗石柱,那就是十分当真,他平生哄骗过无数人,唯有这少年令他不忍再骗,也根本不愿、不用去骗。便算是善意的瞒骗,他也再做不出来,那次离家之前的一番所为,害得石柱深受重伤,他自那以后便知晓这少年实在太过死心眼,无论他真假虚实,恶意还是善意,这少年仍是一门心思相信他、护着他。

除去怜惜不忍,他也不知自己对这少年到底有多少爱慕,这爱慕之心又能维持多久?他这种连自己也不信的无德浪子,偏偏有这少年死心踏地的信他爱他,他也不知这到底是幸运还是劫数。想至些奥妙难解之处,他不禁无声苦笑,他真正的情劫非是周天南,而是这睡在他身侧的少年。

过往只有恣情纵意、爱欲由心,从未识情愁情怯滋味,自与这少年有了交往,他竟将那许多愁思顾虑一一尝遍,再不复往日的果断潇洒。这少年明明纯良如水,却能活生生将他这一颗铁石之心缓慢侵蚀,想起事情来也开始千绕百转,蜿蜓曲折,当真有水滴石穿之功。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两人都是早早睁眼,精神也都不是太好。

李承翰起身穿衣之时,石柱也跟着一起,两人同时穿好了衣服,又同时洗面,石柱等他洗完了脸拿着梳子就为他梳头束发。李承翰也不言语,任石柱动作笨拙的为自己做着这等事,在铜镜中看到石柱手指发颤、表情甚是难过,只一转过脸正面相对时,石柱却对着他露出了笑容。

他叹息着握住石柱的手道,「阿柱,你无须装做高兴,若心中难受,便痛痛快快的骂我一顿。」

石柱只是摇头,将梳子收近包袱,便唤他一起动身,「我只是刚才看到你头上有一根白发,才想到你最近受了苦……不过后来又想着,你人还好好的,头发白了一根实在算不得什么。承翰,我已想好了,我会听你的话,回乡平平安安的过活。我不会出来找你了……我等着你。」

李承翰心头一震,试探着问道,「若我一直不来呢?」

石柱仍是微笑着道,「反正我也不会去别处,你若来了就能找到我;若你不来,我也是在乡间过完这一世。不管你来是不来,都要记得给我写封书信,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你可答应?」

李承翰看着他面上的笑容,重重的点了点头,「嗯……我记住了。不管我身在何处,定然每年都会给你写些书信报个平安。」

「这便够了……我们动身吧。」石柱打开房门,牵着李承翰径直走往米行大门之前。

掌柜的听得石柱要走,还颇有几分眷恋不舍,交待他以后若再出门,千万记得来此处打个招呼。石柱笑着应了,掌柜又给他多结了些工钱,他领了工钱便对一众工友辞行。

李承翰不声不响的一路护送,两人买好了粮食种子,又买了一架驴车,一起坐在那架驴车上缓缓前行,看着倒颇像两个乡村农夫。石柱带笑盯着他满脸的胡子,时不时伸手去摸一下,李承翰放粗声音跟他调笑,「娘子,我这幅美须可生得威武吧?」

石柱收回手摸摸自己的下巴,「其实应该我来留须……你长得那么好看,应该你是娘子才对。」

李承翰仰着脑袋嗤之以鼻,「这却是奇了!为何生得好看便要做娘子?世间多有美男取丑妇,丑妇无貌有德,就像阿柱你一样这么好。」

石柱眨着眼想了半天,才老老实实的反问道,「你是不是说我生得丑?我比起你来,当然是很丑了……这世上没人能比你好看了。」

李承翰忍不住听得一阵肉麻,瞪着石柱摇头叹道,「说你傻……你却还知道讥讽我……」

石柱表情困惑的看了看他,极为认真的大声辩解道,「我没笑你……我说的是真心话。」

李承翰仔细琢磨石柱的眼神,果然是满待仰慕的望着自己,这便得意忘形起来,挺直身子摇头晃脑的吟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彷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石柱瞪大眼,摇头打断道,「听不懂!」

「呃……这是说一个人生得极其好看。」

「好看便是好看,什么惊鸿游龙……」

「呃……我不念了。咱们说点别的吧……」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彼此心中都是依恋不舍,李承翰想着只送到下个城镇便告别分手,却一直送了两整天。那句分手之言每次临到嘴边,石柱都彷佛知晓他要说什么,那双黑如深潭却能一目见底的眼睛定定的看过来,那句话就不由自主吞了回去。明知多相聚一个时辰,便会给石柱多带来一分危险,他还是以侥幸之心说服自己,不过是一时三刻罢了,他未必那般背运。甚至有好几次抚着石柱的手时,他险些冲口而出──我愿随你归乡,就躲他个三年五载。这句话终究被他忍住了了,与那分手的话一齐吞在肚里,满腹愁思来来回回,面上倒始终挂着笑容。

到得第三日上午,已送到一个偏远小镇,离石柱老家的乡村,只隔了一条河。站在渡口上船之前,反而是石柱微笑着开口,「承翰,我们就在此告别吧。」

李承翰心中一酸,此刻石柱竟比他更为强韧,「我……我还是送你上船。开船时我再下来。」

石柱握住他手,用力捏一下便放开,「船马上就要开了。你无须上船……除非你要随我一起回乡。承翰,我仍是想要你跟我一起去,无论迟或早……我都等着你。」

李承翰眼眶一阵发热,伸出双臂紧紧抱着他身子,言语中终于微带哽咽之声,头也紧贴在他耳侧轻轻落下一吻,「阿柱……我……我舍不得你……若我哪天真的来找你了……便再也不会走……若到你二十岁那年,我还是没有来……你便当从没见过我,找个好女子成亲……你答应我,好不好?」

石柱缓缓抚着李承翰的背脊,声音清楚的答道,「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不会成亲……如果照顾得来,我要收养几个娃娃,把他们当作自己亲生的,好好养到大……承翰,这样我才会很开心。」

李承翰偏头看向他脸上,却是笑得开心真切,显然并没半分作伪,也只得发出一声叹息,「你若真的开心便好……」

两人拥抱了一会,船上摆渡的船夫已在大声催促,石柱轻轻推开李承翰,赶着那辆驴车走向渡船,走得两步,又回头对他笑了笑,似是在叫他放心而去。

李承翰呆呆的立在当地,看着这人身影慢慢走远,身边旁人的嘈杂嬉闹之声全不入耳,世间便只剩这一个孤孤单单的背影深刻在心。

他脑中一片混乱虚空,胸口却涌起半是甜蜜半是酸楚的渴念,忍不住向前冲了两步,嘴里已叫出这人的名字,「阿柱!等等!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