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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20)

罗云翦沉声答道:“臣得了些闲空,就和妹妹叙些家常。”

皇帝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很随意,又似乎没有听进去,半晌沉默不语。皇帝不出声,身旁的人也不敢弄出动静。罗云翦和子虞就地跪着,虽是暑日,青砖上仍有一丝丝的凉气小蛇似的往膝盖上爬。

子虞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腿脚酸麻,心里忐忑不安,就怕大哥的应答有什么不妥。

皇帝发现他们的表情慎重,笑了笑道:“跪久了不适,起来吧,”待两人起身后又道,“兄妹离别相逢自是不易,宫廷不是个不近人情的地方,以后可以多多往来。”

这句显然是对子虞而说,子虞大喜,忙行礼谢恩,趁这个机会,她抬头飞快看了一眼,皇帝站在沥青的石阶上,整个人被笼在了日光里,短短一瞬,子虞已将他的模样记了下来:原以为大皇子睿定的俊美,三皇子睿绎的清秀都是承自母亲,现在瞧来并不然。更难得的是,皇帝的样貌还很年轻,身体健硕,气度沉稳高华,令人见之难忘。

罗云翦也惊讶皇帝突来的好心,可他一向稳健,丝毫不露神情。皇帝转而温和地问他:“你以前随父四处征战,去过中澶、毂城和骊騚吗?”

子虞听了心头猛地一跳,这三城是随公主北嫁时,名义上陪嫁赠与北国,其实是战败后割让的城池,不知皇帝突然提起是什么用意。

罗云翦皱眉道:“这三城地处偏僻,地广物稀,臣素有耳闻,但不曾去过。”

皇帝点头:“是了,这些天朕为这头疼不已,三城的百姓不堪教化,甚至还胆大袭击军营,几位将军已经向我抱怨了多次。”

“百姓不知城池易主,时日久了,自然会平淡下来。”罗云翦应道。

皇帝似乎对他的答案很满意,神色和蔼,微笑道:“百姓还在为抛弃他们的君王效忠,亦算理所当然——这世上一厢情愿的事总是在不断发生。”一旁陪侍的宦官见皇帝心情尚好,便奉承道:“这三城的百姓就算再怎么有眼无珠,迟早也会明白陛下的体恤和皇恩。”

皇帝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看着宫殿一边的天色,说道:“朕去别处走走,时日尚早,你们兄妹好好聚聚。”

两兄妹行大礼恭送御驾,等皇帝一行的身影消失在墙边,子虞转头问兄长:“陛下突然提起这些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嘘——”罗云翦做了个禁言的姿势,低声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居然连陛下的想法都敢胡乱揣测。”

子虞一怔,随即道:“就只有我们兄妹没有外人,何况这宫里不都在猜测陛下的想法吗?”

罗云翦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别人就算猜测,也不会冒然说出口,你难道还指望别人给你答案。”

“别人不说,难道大哥也不指点我?”子虞嗔道。

“告诉你太多,只是害了你,”罗云翦眸光一软,柔声说,“你的心眼太浅,容易让人一目了然。可目前这样也未必不是福,至少她们不会提防你……”

“大哥说的是绛萼穆雪她们?”子虞想了想,笑道,“她们虽然比我多了些心思,可也只是普通女官,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罗云翦面色一正道:“你们千里迢迢被南国送来,难道就是为了当个普通女官?有这种想法的怕只有你一个。现在欣妃只是苦于无处施展,以后得了机会,她要派你们用处的地方可多着呢。你看着吧,别说这宫里,就是你们从南国一起来的人,都没有一个简单的,你行走在她们之间,万事要留个心眼。”

子虞点点头:“我听大哥的。”眼看天色不早,罗云翦有官务在身,子虞只好准备回宫。

罗云翦送她到永延宫外,仍有些不放心,叮嘱道:“你回去后做事要更加谨慎。依陛下刚才所言,我猜瑞祥宫马上就要忙起来了。”

“大哥说的当真?”子虞想起欣妃冷清寂寞的样子,忍不住有些高兴。

“这可未必是什么好事,值得你这么高兴?”罗云翦压低了声音道,踌躇片刻,说道,“今后,如果没有要紧的事,你还是少往永延宫走动。”

子虞微惊,睫毛轻轻一颤:“为什么?”

罗云翦盯着她,眼底掠过冷芒:“圣上开了金口,即使是最平常的话,有心人也会格外留意。你我在这里毫无根基,平白惹起别人的警惕又有什么好处。日后真有了什么难处,再来找我,平常就要靠你自己了。”

“大哥!”

见妹妹神色落寞,罗云翦露出不忍:“这里还不是任我们自在行事的地方,做大事的人总要忍得,大哥送你一句话,你时刻谨记:冷眼旁观,静待其变!”

子虞一震,在心里反复念了两遍,忍不住生出酸楚之感,只好与兄长拜别。

罗云翦凝望着妹妹的背影,心里也不由一痛,过了片刻,高墙的阴影将子虞完全遮蔽,他的神色才又恢复沉毅,心想自己的妹妹论样貌论性情都是万中无一,稍待时日,何愁不能出头。等,只有等,良机总会出现。

第十三章 寺院

当第一缕秋风吹入宫廷,子虞正坐在窗前,抬眼便看见了银杏树梢有一片黄叶,躲在碧玉似的一丛叶子中,仿佛怕被人察觉。她露出微笑,心想:是不是这世间所有的变化都来地不知不觉?想看地更真切一些,子虞将窗户大开,却瞧见穆雪从树下走过,手里捧着一个红木方盒。看她来时的方向,似乎是交泰宫。

约在十余天前,穆雪不知和欣妃说了什么,竟说动欣妃主动向皇后示好。往来交泰宫几次后,皇后也喜欢欣妃的端庄高雅,称赞不已,再加上瑞祥宫的宫人们刻意经营,渐渐在宫里得了好人缘。欣妃为此赏了穆雪好几样饰物衣裳,只字不提延平郡王那桩事。

穆雪也看到了子虞,朝她眨眨眼,笑着招呼了一声,子虞亦向她回礼——其实她们之前并没有这般客套多礼。

等子虞再提起兴致去找那片黄叶,却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不由兴致索然。微凉的秋风缠绕上脖颈,子虞并未察觉,仰头看着一树翠叶飒飒作响,心里想的却是:秋天到来,这一树迟早要变黄凋落,自己又何必执着于秋风里第一片开始变化的叶子呢。

午时子虞去正殿当值,欣妃正坐在胡床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盒干槐花,花瓣已不再雪白剔透,微微泛黄,太医院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花晒干,却留下它独特香气,馨甜如蜜,一时缕缕不绝,子虞才走近,只觉得馥郁香气沁入鼻端,仿佛春日被挽留在这一室之内。

欣妃转过脸来,笑盈盈道:“快过来瞧瞧,多精巧的花。”

子虞来到她身边,坐在毡毯上,说道:“这准是皇后娘娘的礼物,今年交泰宫的槐花开得最好了。”

“算你机灵,”欣妃掩唇一笑,“皇后不喜欢熏香,身边有几个宫人,最擅长将花木定香留存,这次给我也分了些。”

子虞道:“皇后待娘娘真是不错。”

“她自然要待我不错,”欣妃把玩着干花,忽然没了兴致,一把抓起放回盒子,淡淡说道,“她不待我好,难道要去拉拢明、文、淑三妃?她们不是有了皇子就是娘家权势颇重,也只有我,孤零零无根无蒂,她对我不必顾忌太多。”

子虞为她收起盒子,说道:“娘娘如果总是想这些,岂不是太累了。有人待娘娘好,娘娘就安心地承着。坏也愁,好也愁,那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才做的事。”

欣妃淡然看着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口齿越来越伶俐了。”

子虞笑笑,见欣妃心情不错,便陪着她闲聊了一会,只说了没两句,欣妃的神色就有些困倦,她随手指了指花盒道:“刚才我见穆雪好像也喜欢,拿去你们几人分了吧。”

子虞犹豫了一下:“这毕竟是皇后娘娘送的。”

欣妃一挥手:“那又如何。皇后的好意可不会来的不明不白,这事还有后招呢……现在这盒花大有好处,你们用着,也好让那些宫人知道,至少皇后向着我,省的叫人小瞧了。”

子虞将一盒花分了个干净,穆雪和绛萼拿了一半,剩下的分给了几个做事勤快又用心的宫娥,她自己一朵也没留。等回到正殿,屏风后的碧罗纱帐已经垂下,欣妃侧躺在其中,似乎已经熟睡。

宫娥们退出殿外,沉沉的殿内寂静无声,角落里的三足锻花银香炉里燃着香,袅袅似烟云,淡极催人眠。子虞守了一会儿,不禁也起了困倦,她轻手轻脚地开了一扇窗,凉风扑面吹来,顿时为之一醒,这才精神起来。

殿外的日光透过窗纱投射进来,青白霜似的浮在转上,仿佛是一层没有背景的影画。时光悄悄流逝,乍浓还淡的光影在不经意间似乎已要触及屏风,子虞算了下时辰,觉得欣妃的午睡已经太长,可静心倾听,欣妃的呼吸一声沉一声轻,睡得很安稳,子虞又不忍心叫醒她,心里不由踌躇不定。

背后影影绰绰地有脚步声,等子虞发觉时,已近在身后,她徒然一惊,猛然转过身,看清是周公公引着皇帝走进殿来。子虞稍一怔忪,立刻跪地行礼:“奴婢……”话刚出口就被周公公噤声的手势止住。

皇帝已绕过屏风走进去,似乎是风吹进殿内,碧罗纱帐浮动如波,娑娑轻响。子虞听见皇帝放柔了声音说:“不用起来,我就是来看看你,倒不小心惊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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