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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36)

丫鬟们提灯将她领到南处的一个庭院,从样式来看正是未出阁女子所住的闺楼,两处有偏房是丫鬟的住所,外面还有独立的门应。

子虞仿佛又回到了在家里的时候,丫鬟们伺候她睡下,轻声说小姐好好休息,蹑手蹑脚地离开,听不到一点声响。过了一会儿,帐外飘来似有似无的一点淡香,子虞闻着,觉得这香异常熟悉,静静躺了一会儿才恍然记起:这是南国的线香,有安眠解头疼的作用。

被褥舒软,香味宜人,她浑身疲惫,照理应该很快入眠,偏偏脑子里一片明净,翻了几个身都没有入睡,直磨到西沉的月色也从窗口消失,四下里寂静无声,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找到了不能安睡的缘由——这一切太过顺心了。

尽管这一切在子虞心中觉得如梦如幻,可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徐氏对她的疼爱,阖府皆知。殷相有两子一女,长子殷峥外放做官,次子殷嵘为骁骑左卫,幼女殷陵嫁与民部尚书之子。府里的下人便讨巧地喊子虞为四小姐,子虞在家时也是排行第四,每每听人这样唤,心里感慨万千。

徐氏怕子虞在府中还不能适应,挑了一个灵巧精干的丫鬟派到她身边。这丫鬟名叫秀蝉,生的眉清目秀,人也乖巧麻利,不过短短几天就熟悉了子虞的脾气,把闺楼上下打点地妥贴顺当。徐氏的意思是要秀蝉长久伺候子虞,日后就做陪嫁丫鬟去晋王府。

子虞觉得秀蝉处处乖巧,而自己身边又没有贴心的人,便对她与其他下人不同,格外亲厚。秀蝉也觉得这位小姐不仅容貌绝美,而且脾气温顺,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将来是要做王妃的,因此对子虞的事是分外上心,凡事就预想了三分,照顾周到。主仆俩存着一样的心思,一拍即合,相处融洽,外人看来就像是十多年相依才培养出的情分。

在殷府的生活就如同普通闺秀一样,陪着徐氏赏花品茗,闲聊家常。前几日宫中已有消息传来,晋王的婚期定在四月。子虞心头大定,随着日子的临近,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挑弄胭脂,挑选衣饰上。

三月春风徐徐而来,带着绵绵细雨将北国的天空洗涤一番,露出云层后湛蓝的天色。草木也从隆冬中苏醒,一点点的绿意蜂拥而出,点缀□。这日天色尚好,秀蝉怕子虞在房中坐久生闷,提议到院中去逛一会儿。

子虞透过窗纱隐约能见到外面的宜兰芳草,不由心动,放下手中的针线,跟着秀蝉到院子里走动。殷府的草木都有人精心照料,形态上佳,在春光的照拂中更显美态,让子虞的心情也跟着爽朗起来。

秀蝉领着她走到院南的墙角下,笑着说:“看小姐的样子是累了,我叫人沏一壶茶来。”说着,放下子虞一个人就走了。

子虞微微诧异,猜想秀蝉这个举动是不是别有含意。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墙的另一边传来晋王的声音:“子虞?”

子虞心砰砰两跳,转过身,却只能看到一面灰墙——照规矩,有婚约的双方在婚前一个月内不能相见,见者不吉。大概是为了这个缘故,晋王才与她隔墙相对。

子虞看着墙面眨眨眼,忽然生出一股淘气,站着不出声。睿定又轻唤了一声,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他也不气馁,对着墙的另一头喊了一声:“接住。”

子虞不禁抬头,一团团雪白的花兜头兜脑地落下来,馥郁的香气直沁入鼻端。子虞“哎”地轻呼一声,忙躲开,于是花朵落满在她的裙裾旁。她低头看,雪玉似的一簇簇,原来是槐花。

睿定听到她的声音,想象出她窘迫的样子,发出朗朗笑声。

子虞嗔怪他:“殿下怎么就确定我在?”睿定一笑:“不在也没有关系,方正槐花是相府的,我不过从一个院子移另一个院子,有什么打紧。”

子虞听他口气无赖,忍不住也笑出声。睿定道:“听你的声音,应该是在相府过得很好。”他的意思,只是为了看她过得好不好才想办法隔墙一见,子虞心底一甜,说道:“这都是托了殿下的福。”睿定不以为意,忽然道:“以后你也把我的王府也打理成这个样子,我听你哥哥曾说过,你是最懂得花木玩物的乐趣的。”子虞一笑答应了。

两人隔墙谈了一会儿,无非是些平常事,可说给对方听,又好像别有一番滋味,滔滔说不绝似的。

子虞正说着徐氏对她的好,隔墙忽然传来一声喊,下人们正找着晋王。

睿定促狭道:“我可得走了,让他们发现我偷了槐花,只怕殷相不许我进府了。”子虞禁不住噗地一笑,再细听了一会儿,是下人们找的近了,她唤了一声殿下,墙边无人答应,想必人已经离开。她也不便久留,幸好这时秀蝉也回来了。

随着大婚日□近,殷府上下忙碌不堪,徐氏已嫁过一个女儿,虽然时间仓促,倒也轻车熟路,婚礼的典仪打点地妥贴稳当。子虞在一干命妇的指导下苦练礼仪,日日不辍。

北国有俗例,嫁衣上的花蕊是由已经出阁的姐妹添绣,称之为“锦上添花”,有祝福和美满的意思。子虞的姐妹只有文嫣,远在千里之外的南国。为了这桩事,殷府已经出阁的小姐殷陵特地回了几次娘家,带着几个手巧的丫鬟为子虞添绣嫁衣。子虞心里过意不去,可几次推脱都被徐氏和殷陵笑着打发了。

殷陵面目姣好,性格爽利坦诚,虽然不精于刺绣,可给子虞绣嫁衣时一丝不苟,繁巧的地方都让两个针黹女,子虞感激她用心,一来二去的交往就深了。这日闲聊时殷陵一脸喜气地提起:“陛下要将骁骑,熊渠两营交给晋王,看来晋王不必赴藩了。”

子虞正看着针黹女做针线,随口道:“难道赴藩不好?”

殷陵一笑:“如果藩地真的好,历朝那些拱破了头想往京城来的人又算什么。”子虞转过脸来,口气平和,像是聊家常似的说:“不管怎么说,以后也总是要去藩地的。”

殷陵眼睛一转,眸底深处仿佛藏着一抹光彩,笑道:“我看未必。”话音落地,她就四下一顾,发现针黹女专心致志,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们的谈话,这才又对子虞道:“晋王虽然年轻,心中却有大志,妹妹日后可不要在晋王面前提起赴藩的事。”

子虞心中咯噔一下,眉头微微一挑。

殷陵也自觉失言,随即笑道:“瞧我这张嘴,往日听他们说了两句就开始班门弄斧了——你是晋王真心疼爱的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两句并没有让子虞心里舒坦,可殷陵已转了话题,说道:“再过几日,罗副卫尉马上就升郎将了,这可是双喜,妹妹,你真好福气。”

子虞听到哥哥要升官,心里也着实高兴。她的大哥人品才学都不差,唯一的缺陷就是南国降臣的身份,现在借着这桩婚事总算能一扫阴霾,平步青云了。她想着,不由笑道:“我前几日已经听说,相爷在这件事上下了大力,我这是沾了相府的光。”

“什么相爷,”殷陵玩笑似的道,“你该叫义父才是。”

两人又说笑一会儿,针黹女已经补完了花,裙褶上的金线牡丹朵朵盛开,花蕊都用单丝镶绣,细密精巧,隽然如画,丫鬟们不住赞叹。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嫁衣,秀蝉来到子虞面前传信:“相爷请小姐过去一叙。”

子虞一怔,心里微微紧张,她入府这么些日子,对这位义父始终缘悭一面,不知今日突然叫她是什么用意。她稍稍整理衣饰就跟着丫鬟走出过徐氏的独院,来到正厢的书房。

丫鬟轻轻推开门,侧过身子让子虞进去。书桌前坐着一个人,低头看着一封书信,看年纪四十许岁,面容普通,五官却生的过于硬朗。子虞知道眼前这人就是宰相殷荣,正要行大礼拜见,他突然抬起头看她,鹰隼的目光锐利地落在她身上,冻结了她的动作。

子虞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不安,拘束地行了礼道:“给义父请安。”

殷荣目光一敛,整个人都变得平和,可开口第一句就叫子虞吃了一惊:“你看起来不像你的父兄。”

子虞惊讶地接口:“难道义父见过先父?”

“见过,”殷荣放下手中书信,目光变地深远,似乎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我做鸿胪卿时曾在戍边见过肃正公——他的为人太过正直,而你的哥哥,现在该称罗郎将了,处事又太过圆滑,你和他们都不像。”

子虞不知这话是贬是褒,不敢随意接口。

殷荣扫了她一眼,悠然道:“做王妃的人不该这么胆小。”

子虞从他的脸上猜不到任何用意,蹙眉答道:“先父是将帅,正直刚毅才能使兵士诚服,家兄是降臣,处事圆滑才能求存。我不过是家中一个普通女儿,自然不同。”

殷荣唇角略微露出笑容,仿佛是欣赏她的勇气,缓声道:“我也问过你哥哥同样的问题。可他的回答与你不同。他说,刚直过甚,得罪同僚,连做人都不会,何况是做官,他绝不会犯和他父亲一样的错误——你哥哥真是个趣人,我很欣赏他。”

子虞并没有因为他面色缓和而感到欣慰,反而从内心深处感到不安,她抿了抿唇,勉强一笑道:“能得到义父的赏识,是哥哥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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