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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48)

子虞一愣,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要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抽走了。世上有一种官,以言辞为利器,百官忌讳——那就是御史。他们素来勇于直谏,不畏艰险,即使不为皇帝所喜也依然如故。而皇帝对他们也诸多顾忌,因为杀死他们,只能让他们名声在外,史书留名。况且陈翰澜的名声,子虞也略有所闻,先帝也曾赞他铮铮铁骨直言不讳。

皇帝在暗示她:即使是他,到了这个地步,也将束手无策。

子虞茫然地睁大眼,不知是伤心还是求救地看向他。

“起来吧。”他温和地向她一笑,“时辰晚了,再不离宫又要生出事端。”

“陛下。”子虞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些力气,伸手抓住皇帝低垂宽大的衣袖,“求陛下救我。”

皇帝侧过身子,淡淡地说:“晋王妃,你曾经做过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狩猎时,你将一只珍贵的大鸟放飞了——你以为别人都是和你一样的猎手?真正的好猎手,绝不会给猎物留一丝生机。你可不要指望那些人,会在最后关头心软。”

他慢慢低下身子,呼吸几乎在咫尺之间,子虞甚至从他的目光深处甚至看到了一分怜爱,这几乎成了她最后救命的稻草。

皇帝宽和地笑了笑,抚了她一下头发,动作轻柔。她的哀伤地落泪:“只要陛下能……”

“我不能。”他蓦地打断她的话,笑容渐渐敛去,眼神平静又冰冷。手稍一用力,把袖脚挣出。

子虞冷地发颤,看着他转身离开,衣角在风中微微摇曳,明黄色的身影像一团飘渺而虚无的火光,咫尺天涯之远。

过了一会儿,又有灯光晃动,御前的杨公公提灯拿着一套衣裳疾步走进房来,他瞧见子虞仍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忙上前搀扶。子虞诧异地看着他:“公公怎么来了?”杨公公扶着她的手,仿佛没有察觉到其中的冰冷,赔笑道:“陛下刚才着人送衣衫来,小人就讨了这个差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子虞说。

杨公公一笑:“这差事是好是坏,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

子虞摇头:她已经感到快要绝望,居然还会有人对她有所期待。她在刚才已经耗尽了所有气力,只能萧索地说道:“公公在宫中这么多年,难道看不出,你所做的,注定得不到回报。”

杨公公垂下眼,思索了半天又重新正色说:“小人读书少,可这些年看到的事却不少。大凡能经历些磨难重新站起来的人,总能一鸣惊人。王妃娘娘若一再嗟叹,错失扭转乾坤的时机,连罗郎将都要受此牵连。”

子虞想起哥哥,心中也是一凛,她接过衣衫,在屏风后着衣,刚才的惊惶依旧盘踞在心底,她双手轻颤,好几次都系不拢衣带,心里酸涩,一颗泪水又流落下来。

等她从屏风后走出,看见杨公公垂目恭顺地等候,她微微叹息,任由他领路离开内室,一路走来,宫殿中没有其他人走动,想必是皇帝特意让人避开。杨公公趁着无人的空当,说道:“娘娘可想过事由何起?”

子虞方才已经在脑中想了千万遍,让王府的侍婢离开,让领路的宦官消失,让寿安殿的侍卫说谎,让这些盘根错节的事同一时间发作,这个布局的人在宫中该有多大的势力,她忍不住抬头远远望了一眼交泰宫的方向,可惜天色深沉,殿宇的影子畏缩在夜幕中,黑黝黝的仿佛夜间的异兽。

杨公公看着她的神情意猜到了几分,说道:“娘娘忘记了,您可不是一个人,不是还有一位位高权重的义父吗?”子虞皱起眉,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思。

两人走出殿外,秀蝉领着一群王府侍婢急急上前,看到子虞的面色吓了一跳,她们方才被寿安殿的女官支开,回来后找不到子虞,急得团团转,刚才听到宫中一阵动静,似乎又与晋王府有关,心中早已惶惶不安。

子虞见她们一无所知,连斥责的话都不愿再说,匆匆离宫。出了宫门口,子虞细想了想,就吩咐转向去相府,下人们吃惊不已,看子虞的眉宇似乎藏着一抹异色,不敢多问。

相府的门房下人被半夜到来的马车惊醒,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入而来的状况,有条不紊地将子虞请入内院。动静闹得不小,内院各处纷纷上灯。子虞入了内厢房,想不到竟是义母徐氏端坐其中。

子虞对这位义母一向亲近,此刻见了她,还未出声,眼圈已经泛红。徐氏一把握住她的手,叹道:“娘娘,可没有收到惊吓吧?”子虞暗惊,这么短的时间,相府已经知道了消息。她泫然欲泣地看着徐氏道:“义母,我已经六神无主,这该怎么办……”

徐氏拍拍她的手,眼中已盈出泪光:“我的儿啊……”她这一落泪,又引起子虞的伤心,两人相对哭泣了一会儿,徐氏才慢慢止住哭,一边抹泪一边叹息:“这宫里的人,一个都让人小觑不得,出手竟这般狠辣,这是要把你逼上绝路啊。”子虞喉中干涩道:“也不知我哪里得罪了皇后?”徐氏摆手:“原来你已猜到……不是你得罪了她,是晋王得罪了她。”

子虞心中已有了定论,听这样一说更加确定,慢慢低下头去。徐氏伤怀的神情渐渐平静,说道:“其实不难明白,晋王开府这么许久不去藩地,领禁军两卫,又与相爷交好,皇后能不相忌?当年晋王要娶你,皇后对你百般示好,自然有她的意图,可这两年,你对她并不相近,晋王一边,她一丝下手的方法都没有……难怪这次这么狠绝了。”

子虞一向只当这位义母是个普通妇人,想不到说起宫中之事,居然如此头头是道。徐氏看出她的疑惑,笑道:“跟随相爷沉沉浮浮这么多年,要是再摸不出门道,那不是妄活了。”子虞道:“还请义母教我。”

徐氏爱怜地看着她道:“先朝承顺皇后的故事,你可有听过。”子虞微怔:“听过。”徐氏缓声道:“那可是位了不起的女人。她是先祖皇帝的第二任皇后。当年的第一任皇后出身氏族,先祖皇帝登基不久,根基尚浅,这位皇后在宫中说一不二,先祖皇帝都要礼让三分,当她知道皇帝宠信了一个宫女,大发雷霆,与先祖皇帝几乎闹翻。那个宫人自知不保,当机立断,在皇后宫前削发,为先祖皇帝开脱,立志常伴青灯古佛,皇后这才稍稍气平,那个宫人在宫中佛堂出家,久经磨难。先祖皇帝励精图治,两年后掌握了实权,削弱了后族一党,终于废了先皇后,立刻去佛堂将那宫人接出,先立为德妃,后来又立为皇后。”

子虞心猛地一沉,乏力地说:“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徐氏道:“你现在的处境倒和她有几分相似。”

子虞淡淡说:“我岂能和承顺皇后并论。”徐氏道:“只要在该避时退上一步,焉知日后不能走承顺皇后的老路。”子虞身子一耸,几乎没有听下去的勇气,她把手从徐氏那里抽出,问道:“这是相爷的意思?”

“不管是谁的意思,”徐氏微笑地看着她,“这一步都该你来退——晋王步步权衡才有了 今日,他不能退,也退不得。只有你来退……”

子虞越听越是心寒,肩头微微抖索不停,脸色如纸一般苍白,憋了半晌才嗫嚅问道:“该怎么退?”

徐氏温颜道:“东明寺离地不远,你何不请旨去寺中诵经礼佛。陛下素来优待寺院僧尼,必不会有人为难你,东明寺又与其他寺院庵堂不同,地位超然,你若去了,皇后也奈何不得。”

子虞心中已是哀戚到了极处,咬唇不语。徐氏怕她想不开,劝道:“你与晋王是年少夫妻,以后的日子还长,就是现在分离,若日后晋王真有……那么一日,把你从寺中接出来,风光不胜今日十倍。”

子虞慢慢站直起身子,也不出声告辞,就朝门口走去,徐氏摇头叹息,朝她道:“你别以为我们一意要害你,明日一早,此事就会满朝皆知,你如何自处?若能保住晋王,你的牺牲才不算枉费。”

子虞捂住双耳,踉跄地跑出房外,秋风煞寒,袭面而来,她方才出了一身冷汗,当风一吹,内衫湿腻,寒意克制不住地浸透四肢。满院举灯,无一个下人走动,静悄悄地让人心慌,她四顾了一眼,心里憋地生疼,耳中竟嗡嗡地作响,仿佛有金戈交鸣,秀蝉急忙来扶,子虞只举得喉口一松,竟呕出一口血来。

秀蝉见了吓地面色青白,擦去她嘴边血痕,又呼来下人,扶着上车回府。

翌日上朝,果然有御史上谏,意指晋王无所出,该立侧妃为皇族添丁,更提及晋王妃不拘礼仪,有违闺训,虽无明列事实,却举出几桩晋王府的事情,说子虞大兴土木,行事无度。这些皇族内事本不该御史来提,可这日的朝堂分外热闹。即使是圣人,也架不住如此众多的官员挑错,子虞在众多指摘下显得德行有亏,行止不堪。过了两日,对晋王妃的攻讦渐渐移到了晋王身上,不少官员暗示皇帝,是否该让晋王之藩,停止这场朝堂风波。

在朝外又是另一番景象,京中暗地里流传玉城选驸马的那一夜,皇帝与晋王妃被人撞破在宫中私会。凡是皇城内宫发生的事一向都是百姓爱谈的话题,况且又是这样一桩艳闻趣事,往往三五人聚头,悄悄议论,外人来了便一哄而散,偏偏越是隐秘越是传地快,不过几日,已是街知巷闻,明晓事理的过耳就算,好事之徒四处传说,更有添油加醋,让这桩趣闻平添风流,满城议论纷纷,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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