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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57)

子虞转过脸来,淡淡说道:“先生,你一早就知道是吗?”

吴元菲从没听她提过“师生”之类的词,一听这样的口气,顿时就明白了,不慌不忙地说道:“娘娘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初你被逼避世,没有直接去妙应寺……那是因为,娘娘你还未走到最后一步,有人对你仍然抱有希望。”

子虞皱了皱眉,随即笑道:“如果是完全无用之人,先生也不会悉心教导。”

吴元菲并不否认,说道:“那不是很好吗?无用之人,会被被人抛之脑后,娘娘有人惦记,才会有出头之日。”

子虞轻轻摇头,转过头来注视她:“登高而招见者远,顺风而呼闻着彰——当日先生教我这两句说,借助权臣帮助,往往事半功倍……这样的话原来是意有所指。”

“娘娘没有忘记我说的每一句话,这很好。在那个宫里的人,除了图穷匕见的时刻,是不会亲自出手,因为她们早已学会了分辨,什么人对他们有用,什么人是他们的障碍——娘娘你也要学会这一点,认清真正对你有帮助的人,并把他们的力量聚集到你的身边,这样成事容易,就算失败,也可以及早脱身。”吴元菲道。

子虞“呵”地一笑:“殷相那样的人,可没有先生说的那样容易摆布。”

“若是他在朝堂上已没有阻力,今日又何必找上娘娘呢?”吴元菲平静地说道,“他需要娘娘作为助力,娘娘需要他摆脱困境。”

子虞心头烦闷,冷声道:“与他合作我始终担心,以后要付出沉重代价。”

吴元菲从容笑道:“只要有所收获,付出代价又有何妨。何况娘娘已从他那里得到太多,他怎么会轻易放过你呢。娘娘心里很清楚,这件事已成定局,别无选择。”

子虞转过头,神色有丝复杂:“难道这样有悖常伦的事,也变得这样理所当然?”

“哎,娘娘,不要把你的忧虑这么明白地摆在脸上,”吴元菲喟叹道,“那会被人一眼看穿。你的担忧,只要陛下不介意……别人的意见就无足轻重了。”

子虞半晌没有出声,吴元菲忽然柔声问:“娘娘还想着晋王么?”

雨急了些,子虞观赏片刻,眸光也变得迷蒙起来,轻声说:“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一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遇到晋王。”

“难道娘娘现在还有那种想法?”

子虞盈盈一笑:“有什么错吗?十五岁自然有十五岁的想法,即使以后变了味,回想起来也会觉得当初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梦。”

吴元菲却道:“希望娘娘以后不要做这样的梦。”

子虞沉默了片刻,说道:“再也不会了。”

第二十八章 不甘

五月二十,皇帝御驾东明寺,未带任何宫眷,行装从简。虽是如此,随行人员依然有上百人,三百内卫御营拱卫山脚,为寺院中平添热闹。

子虞清晨便听见动静,心里不住忐忑,想了又想,还是顾镜梳妆,这样多的日子未曾好好打扮过,拿起眉笔竟发现生疏了,她几次停下手,叹息之后又觉得不甘,费了好些功夫收拾停当。

一直到了夜间,殷相的人前来提醒,她跟随来人,慢慢往佛殿走去。

这晚月色不好,唯有星光如缀,黯淡地映着路。领路人不知是不是有所顾及不敢提灯,子虞也只能在暗沉的夜色里模糊地勾勒,猜出要去的正是皇帝常礼佛的殿堂。走地越近,她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动,一声赛过一声,仿佛跳出胸膛,她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紧张地不能言语。

领路人来到门口后便打算离开,转头对子虞低声说:“进去就靠你自己了。”一转身就消失在黑暗中。

子虞恍惚地从侧门而入,竟没有人守着。她松了口气,复又觉得沉重:殷相已安排到了这一步,是再也不容许她回头了。

到了此刻,她反倒平静了些许,照记忆里的路线进入外殿,出乎意料的,殿中书案上点着灯,有灰衣僧人在抄写经文,灯火在他的脸上明灭晃动,让他清冷的面容一览无馀。

子虞诧异地看着怀因,不知是否该装作不觉,继续走进去。

怀因忽然有所觉,抬起头,一霎那脸色微变。

子虞看着他,心里顿时浮现出很多模糊地画面:在她小产痛苦万分的时刻,有人在她身边低颂佛经,一直等她沉沉睡去。她醒来时依稀记得,心里万分感激,几次托人代为重金酬谢,都被怀因婉言谢绝,无论送的礼物是贵是珍,这位僧人都不曾领受。刚开始,子虞担心授人以柄,惶惶不安,可观察的时间久了,才知怀因真正是方外人,不涉凡尘。相形之下,倒显得她小人之心。

等她养好身体能行动了,想亲口对他言谢,只是寺中人多口杂,他似乎有意回避,竟无相遇良机。

想不到,再见面会是如此光景。

她低头沉吟了片刻,很快就神色如常,打算穿过书案进入内殿。

“娘娘,”怀因拦在她的面前,“陛下在静思,不能进入。”

子虞向他恬淡地一笑,不愿回答,没有片刻停留,依旧要入内。

“娘娘。”怀因的口气有些焦急,只因不愿打扰到殿内的人而刻意压低,“踏入一步,你的清誉尽毁。”

子虞的睫毛颤了颤,落寞地说:“已经毁了。如果不能改变处境,我留着清誉又有什么用呢。”

怀因徒然明白她的意思,心底说不清是愤然还是失望,如蚁啃噬,万分难受起来。

他的眼神越发明澈,在黑夜里仿佛仿佛一柄雪亮的寒刀。子虞别开眼,淡淡地说:“大师是出世之人,天地间自在洒脱,我只是个俗人,有许多无可奈何……”

“这不是犯错的借口,”怀因说道,“你要知道,有些一念之差,是没有机会得到修正的。”

子虞转眼直直地望向他:“大师知道我的余生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怀因一怔,她笑了笑,灯火下只见她肌肤白皙如素,眉目清丽难绘,只因细心装扮过而越发温润妩媚。

“晋王妃罗氏,三年无出,避世出家,某年,殁——这将会是我的结局,”她喟叹,“我的生活不会有人关心,一生的作为,就只会留下这样一句话。我不甘心如此,你眼中错误,实在是我最后一次良机。”

怀因觉得无力,并不是他的道理她不懂,而是他们相处的世界大不相同,连看待事物的标准都变得南辕北辙。

他冷淡地说:“如果我现在喊人来,娘娘还会一意孤行?”

子虞脸上的笑容一分不淡:“我知道你不会——你曾经亲手救了我的性命,不会眼睁睁地看我去死。”说完,她从容越过怀因,往殿内而去。

怀因皱着眉,口唇翕动,仿佛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只化作了黑暗中一个含糊的音,其中的意义,谁也不明白。

内殿灯火如昼,皇帝坐在卧榻上,眼睛微阖,仿佛正在浅眠,平日束起的高冠早已放下,黑发一绺绺垂在肩后。子虞望着这个陌生样子的帝王,觉得空气中有一种乱无头绪的波动,凝神倾听了片刻,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她面对怀因尚可坦然,可面对皇帝,即使在沉睡中,也觉得惴惴不安。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几步,在离卧榻有三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他忽然睁开了眼,在看到子虞的一瞬间有些迷茫,可随即眼神就变得犀利:“你怎么来了?”

他的口气还算温和,子虞跪倒,匍匐在他的身前,轻声哀求:“陛下,请救我。”

皇帝不是傻瓜,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已经明白其中的玄机,也明白了她能走到这里得益于谁的帮助。他低头审视她,目光如水:“能够安然而退,在无世俗干扰的寺院生活,难道不好?”

子虞叹了口气,大胆地抬起头,与他对视,见他并无排斥,这才大胆地说道:“主持大师那天亲自为我讲经,说了一个故事:寺院刚建的时候,山下有一条路没有修整好,下雨后泥泞不堪,有一天有个路人来到寺院里,恰巧碰到两个友人,友人劝他:你的鞋都脏了,该换一双。他却不在意地说:换鞋走老路有何用,该换一条路走才是。”

皇帝听罢笑了笑:“说的不错。”

“在寺院度过余生,对我来说与换鞋无异,”子虞轻软地说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一定能给我一条崭新的道路。”

皇帝久久无语,半晌后才悠然叹息:“傻瓜,道路泥泞终究还能平安到底,换了一条路,有更危险的存在。”

“我不怕。”子虞心微微一颤: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能失去的东西已经为数不多。她微笑道:“不知道目的地的道路岂不是充满乐趣。”

皇帝“呵呵”地笑出了声,不知是嘲笑她的天真还是怜悯她的处境,淡淡说道:“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你选的这条路呢?”

一句话就戳到子虞的痛处:他是皇帝,即使别人有所指摘也不会直面指向他。只有她这样的身份,将为成为别人攻讦的对象。她恍然明白皇帝至今和颜悦色的原因——她至始至终是一颗卒子,有机会可以派上大用,如果用不上,丢弃了也不会觉得可惜。

并没有什么好失望的,子虞对自己说。她从长袖下伸出手,搁到皇帝的膝上,软腻的缎面上一片温热,她的双手有些颤抖,五指纤细葱白,仿佛雪雕而出。皇帝不禁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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