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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93)

韬玉谨慎道:“岂可为我一人兴师动众。”女官纷纷笑道:“世子知礼,却也不该过于生分。”韬玉立刻应下。

在上苑住了几日,皇帝起了狩猎的兴致,命韬玉收拾行装随行。

子虞当日就赏赐下一套精致的轻甲和弓箭。

韬玉将甲胄擦了又擦,又调弓抹箭,显得异常珍惜。宫人见了不禁打趣,“晋王莫非从不带世子狩猎?”韬玉道:“我是第一次随驾,岂同于平日随父王狩猎,何况弓箭甲胄是长者所赐,自是要加倍珍惜。”

宫人对他的恭让宽厚印象很深,没过多少时候,这话就一字不差地传到子虞的耳里,她凭窗眺望了许久,幽幽地说了一句:“不愧是……她的儿子。”

狩猎那日清晨起了雾,山林如披轻纱,给行猎添上一些意想不到的趣味。

韬玉从太原随行的侍卫中挑了十人,临行时又怕招人耳目,削减了四人。到了猎场才一看,才发现自己过于小心,不少贵族少年的扈从多达二十多人,呼朋唤友,飞鹰走犬,在尚有迷雾的山林中穿梭。

在北国,宫妃伴驾出猎是常见之事。皇帝这次带的是皇后和林、环二媛。当淡金的阳光从林间穿透而来,映照着整个营地,韬玉第一眼还是只看到了太妃子虞,她穿着雪青的骑装,清丽秀雅,风姿绰约。皇后和二媛都打扮得十分美丽出众,却只能拱卫在她的身旁。

子虞转过脸来,发现了他,笑着招呼他上前。

韬玉上前行礼,子虞又从另一边唤来一个八岁左右的孩子,对他说道:“韬玉,你年纪长又沉稳,带着他吧,好相互照应。”韬玉应道:“是,娘娘。”心里却十二分的不乐意。刚才在他观察那些贵族子弟时就已经发现了这个年幼的孩子,他的年纪偏小,本该被忽视,可那些贵族少年们对他说话却很客气,出身必定不凡,他打从心底不想摊上这份责任。

少年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神,反而兴致勃勃地问:“韬玉……这个名字真有趣,以前没有见过你,你从哪里来?”韬玉道:“韬玉是我的字,我的名字叫戊,是从太原来的。”

少年眼睛一转,极为机灵,“啊,我知道了,是晋王的世子。”

韬玉见他神情真挚坦诚,笑道:“你呢,叫什么名字。”

“罗渭。”他笑嘻嘻地说。

韬玉讶道:“太妃……”

“太妃是我的姑母。”罗渭看出了他的试探,爽直地回答。

韬玉知道他是谁了,太妃的兄长扶柳侯罗云翦的长子。

两人到底还是孩子,谈笑了一会儿就熟稔起来。等皇帝带着卫士奔马入林,所有的贵族少年都按辔上马,持箭追逐猎物去了。

韬玉和罗渭商量着去哪儿狩猎。罗渭道:“林中倒是有鹿和狐狸,可是那里人多,不如我们就去那里碰碰运气。”正合韬玉的心意,两人当下骑着马去了林子边缘长草最茂盛的地方。

侍卫散入林中,让韬玉和罗渭独自体会行猎的乐趣。两人年纪尚幼,虽然娴习骑射,但是臂力不足,带的都是轻弓,猎些鸟雀最是合适。鸟类灵敏,一闻动静便会展翅,两人寻了低矮的树丛,躲在其中,时不时射些暗箭,倒也有趣。

这时林中的雾气渐渐散去,翠绿的树枝将阳光割裂成斑驳的影子,清新的气息让人心怡。

韬玉伏在树丛里,惬意得想要叹息。

忽然有两人骑着骏马往这里而来,匆忙的马蹄将鸟儿都惊飞。韬玉皱起眉,来人身着银朱色的骑装,身姿窈窕,艳若桃李,是二媛之一。

“是环媛。”罗渭凑过脑袋,在他身边轻轻说。

韬玉想要站起身,却被罗渭一把抓住,他眨了眨眼,似乎在示意他耐心观看。韬玉也很快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

环媛只带了一个宫女随行,她按辔放缓了速度,让宫女先行,当宫女越过了她,在看不见的角度下,她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从背后向宫女射去,一箭中心,宫女摔倒在地。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韬玉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在那一刻,他简直想尖叫,却又本能地压抑了下来。

他转头去看罗渭,发现这个比他小了三岁的孩子,这个时候尤为镇定,目视前方,虽然面色有些苍白,双眼却很有神。

“猎物和猎人的故事,在猎场里永远都这么有趣。”罗渭轻喃,在韬玉惊讶的目光里狡黠地一笑,“这是我父亲说的。”

两人都错失了从树丛中站起的最好时机,只能继续观察事态的发展。

环媛下马,在宫女的身上摸索了一番,如非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会如此大胆和冷酷。她没有找到什么,只能走到马旁,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没过多久,听到叫声的侍卫和宫人都循声赶来,他们所看见的是:宫女躺在血泊中,环媛惊惶无措的样子。

宫人上前安抚环媛,侍卫去检查宫女的身体。环媛不知说了什么,宫人显得有些吃惊,互相检查箭囊,很快发现了异常。一个宫女脸色苍白地被推搡了出来,她大呼冤枉,连韬玉和罗渭都听得清清楚楚。侍卫们却不为所动,将她反绑,从她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

韬玉心底明白,这支箭肯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和宫女所中之箭一样。

侍卫把宫女的尸体抬走,宫人们簇拥着环媛离去。

韬玉弄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态,这微微的战栗,是因为目睹了一场异乎寻常的狩猎而害怕,还是兴奋?他想起离开太原前,母亲穆氏曾经对他的提点,不禁长长叹了口气。罗渭听见了,转头若有所思地对他笑笑,两人都趴着不想动弹。

等晨曦和薄雾都散尽,又有一骑前来。

来人马蹄轻缓,几乎在离两人才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韬玉压低了脑袋,余光瞥到一角雪青的衣角,他恍然明白来人是谁。他侧过脸去看罗渭,他显然也发现了。

子虞在草丛来回走了几步,似乎在观察什么。离得太近,韬玉和罗渭都不敢动弹。

“娘娘怎么不带随从?”

这个声音响起时,韬玉的心狠狠地一跳,他之前没有听到任何马蹄人声,转瞬他又是一惊——这个声音让他难以忘怀,是皇帝。

“这里刚才死了一个宫女。”子虞说道。

“只是一个宫女,”睿绎道,口气有些不以为然,“不值得娘娘孤身来探。”

子虞幽幽叹了口气,“你知道这个宫女不同,和你也不是全无关系。”

睿绎沉默了一下,又道:“那又怎样。”

“有人告诉我,她的举动异常,疲惫乏力,还不时呕吐,”子虞缓缓说道,“从时间算来,从你宠幸她后正好一个月左右,应该是怀孕了。”

睿绎抿唇不语。子虞叹息道:“这本该是你的第二个孩子。”

“没有人和我提过。”他淡淡说道。

子虞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为他冷漠的表现而惊讶,可随机又释然,这样的反应在帝王的身上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她垂下视线,说道:“卑微出身的宫女,一次宠幸而孕,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不好,这时就不敢轻举妄动,有点小聪明,可是又不够聪明。”

睿绎耸耸肩,“她连处身事外的娘娘都没有瞒过,更何况是身边人。不过是个自作聪明的婢子而已。”

“向她射箭的人已经抓到?”子虞问。

睿绎漫不经心地说道:“箭头是三棱,又淬了毒,当场被捉到,也搜出了同样的箭。”

子虞摇了摇头,望着远方,没有说话。

睿绎看着她,也默不作声。

这沉默来得突然,又显得有些异常。

韬玉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只看见皇帝负手而立的背影,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韬玉心里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此时一定是专注地看着太妃。

“你和先帝一样,并不在乎真相。”子虞慢吞吞地说了一句。

“先帝洞若观火,我不如先帝。”睿绎笑着说,忽然顿了一顿,又道,“淬了毒的箭,求的是一击必杀,真正杀人的人,不会准备第二支。这个我明白。可这又怎么样?设局的人已经准备了完整的故事,死者,凶手,动机。我何必要浪费他们的苦心,为一个婢子去寻求真相?娘娘,你曾告诉过我,站于天下的顶峰,不能让水池太过清澈。”

子虞喉中一梗,无可奈何地笑了,“陛下真是……”

见她笑了,睿绎的神情也更加柔和,“想要迷惑、利用我们的人,永远不会断绝。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不会伤害到我们,我也不会在乎。”

听到这里,韬玉觉得心中一颤。当他在太原的时候,就听到许多人猜测过,当宫廷中至高位置上坐着的人,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称不上母子的两人,会有什么样结局。

太多人不看好这个结局。

韬玉的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来,可他到底也说不明白。

他失神了片刻,忽然注意到罗渭看向他的眼光十分复杂。于是他也听到了让人心惊胆战的话语。

“能够伤害到我们的,只有晋王。”子虞轻声道。

“在娘娘的眼里,也和那些杞人忧天的大臣一样,认为我和晋王之间一定要有个胜负?”睿绎转过头,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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