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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111)

此烛非比寻常,是以上等香料精心调制的香烛。当年徽宗宣和、政和年间,国中富庶,宫中用度极尽豪奢。赵佶因嫌宫内用的河阳花烛无香,便命人用龙涎香、沉脑屑灌蜡烛,夜里列两行,洋洋数百枝,焰明而香滃,妙绝天下。而赵构南渡之后,国力远不如前,宫中哪能再用此奢侈之物。直到太后将归,赵构决意极天下之养以奉太后,婴茀才建议道:“不如在太后洗尘宴上用宣政宫烛,太后闻香必感欣喜。”赵构遂命人照宣政故事赶制宫烛,但香料有限,最后所得不多,所以这晚也仅列了十数炬。原以为太后一闻香必会问及,岂料酒都饮这许多盏了,她仍恍若未闻,看都没多看宫烛一眼。

韦太后听了赵构问语,才略抬眼瞥了瞥宫烛,淡淡道:“你爹爹昔日每夜常设宫烛数百枝,诸妃阁中也如此。”

言罢起身更衣。赵构待她走远,才涩涩地苦笑一下,对婴茀说:“朕如何比得爹爹富贵!”

家宴散后赵构亲送太后入慈宁宫,母子二人秉烛长谈,聊及多年分离之苦及徽宗北狩惨状,不免又是一阵唏嘘。赵构忽忆起韦太后随梓宫一同带来的那口小棺材,便问是谁灵柩。

“是柔福帝姬,瑗瑗的。”韦太后答道,话语犹带哭音。

赵构一怔,只疑是听错,再问:“母后说是谁的?”

“是柔福帝姬的。”韦太后以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重复,点拭泪眼,再正色对赵构说:“我正要跟哥说此事呢。你可知这些年来金人一直在笑你,说你错买了颜子帝姬?”

汴京有地名叫颜家巷,其中所卖器物多不坚实,故京中人皆称假货为“颜子”。

赵构低首缄默良久,继而要摒退所有宫人,韦太后扬手止住他,指着身边的宫人杨氏说:“她多年来一直伴我左右,诸事皆知,无须回避。”

赵构知那杨氏本就是韦太后以前在汴京宫中的贴身宫女,后随她一同北上,如今又被太后带回,必是心腹之人,便让她留下,待其余人都出去后才缓缓道:“母后是说,南归的瑗瑗,如今的福国长公主,是他人假冒的?”

韦太后深颔首,向杨氏以目示意,杨氏遂对赵构说:“柔福帝姬在金国先是被金八太子完颜宗隽所得,过了几年,又被完颜宗隽送给金太宗的儿子完颜宗磐,以此讨好宗磐,诱其与他谋反。但宗磐得帝姬后并不珍视,未过几天他家大妇就把帝姬逐出门去。天可怜见,那时她浑身上下都是伤,病得奄奄一息,幸而太后无意中遇见,把她接到身边照料,才渐渐好了。后来帝姬在五国城结识汉官徐还,郎有情妾有意,太上皇也乐意撮合,她便嫁给了徐还。可惜安稳日子没过多久,她又患了病,于去年薨于五国城,太后与奴婢都曾亲眼看着她下葬。如今这个福国长公主,必是市井女子冒名来讹官家的,知官家与柔福帝姬虽是兄妹,但往日并不常相见,未必认得,又不知从何处听得些汴京宫中旧事,就大胆冒充金枝玉叶,骗取富贵。”

赵构凝视宫烛焰火,此刻淡说一句:“哪有人会如此相似?”

韦太后倒讶异了:“难道你昔日熟识柔福,一眼就能辨出真假?”

“哦,不。”赵构仓促一浅笑,道:“我与柔福自然不熟,只是当时听说她逃归,便寻了熟识她的人验过的,见了都说是真。”

杨氏叹道:“人有相似,她也是仗着这点才敢来的罢。何况官家遣去验的那些人就可靠么?难保他们未存随意认个帝姬回来邀功请赏的心,甚至,他们索性与这假帝姬联手讹官家也不足为奇。若她是真,为何如今不敢来见太后?”

“但……”赵构沉吟道:“她举止作派倒是颇似帝姬……所说旧事听起来也不假。”

“她说了什么?”韦太后当即抬目问,“旧事……是汴京旧事还是金国旧事?”

赵构静静瞧了母亲一眼,道:“只是些琐碎的汴京旧事。金国之事她称不堪回首,不愿说,我也不便追问,怕惹她伤心。”

韦太后点头道:“是了,言多必失,想必她也不敢随意编造……”

杨氏亦随之附和:“即便她说了些什么,也不可相信,至多是道听途说的谣言罢了。”

赵构默然不接话,杨氏便又继续说:“此番太后带柔福帝姬的遗骨回来,一是遂她葬身故国的心愿,一是为拆穿那假帝姬的谎言。太后与帝姬在金国相处颇久,视她一如亲生女,绝不能容忍有人借她之名在官家庇护下逍遥。望官家能早日将假帝姬治罪,将真帝姬遗骨好生安葬,并另行追封,以慰官家这妹子在天之灵。”

赵构并未立即应承,思忖良久后斟酌着字句对母亲说:“事关重大,请母后稍待时日,等儿臣想出处置良策再作打算。”

韦太后叹叹气,道:“好。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罢。听朝宜早起,否则,于龙体社稷都是不利的。”

赵构施礼后退出。宫烛焰火摇曳,牵得他身影幽长,觉有一丝烦闷,他一挥广袖,似欲摆脱那片加重他步履的阴影。

5.明妃

邢后的谥号于绍兴十二年七月定为“懿节”。迎韦太后回銮后,赵构将懿节皇后与徽宗皇帝、显肃皇后梓宫奉安于龙德别宫,随梓宫送归的那小棺材也一并安置于那里,赵构暂不提将其安葬之事,也请韦太后及杨氏暂勿再与人言及柔福真伪。

过了数日,金使沂王完颜宗贤等将归国,朝辞于赵构,赵构诏命参知政事万俟禼前往驿馆伴宴饯行。但完颜宗贤此日心神不定,未待宴罢就独自离席,策马至临安皇宫,直闯内宫门,称要亲向韦太后辞行。

侍卫与普通内侍不敢阻挡,先请他入宫门旁的偏殿等候,再找到内侍省押班,告之此情。内侍省押班匆忙去请示赵构,不想赵构此刻正在书阁与重臣议事,吩咐不得打扰,押班又前往慈宁宫亲问太后意见。

韦太后闻讯略踌躇,但很快示下:“外臣入内宫是逾礼行为,金使亦然。转告沂王,哀家祝他归程平安,眉寿无疆。面辞则大可不必。”

押班向宗贤转达太后之意,宗贤却霍然站起,一把掐住他脖子,喝道:“太后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周遭内侍大惊,但碍于他金使身份,无人敢阻拦,押班被他胁迫,无奈之下只得带他前往慈宁宫。

一进慈宁宫门,宗贤便推开内侍省押班,朝内高声呼道:“太后,宗贤来向你辞行了。”

宫内侍女何曾见过外臣闯宫之事,何况是一身材高大的虬髯金人,当即一片惊呼,纷纷入内躲避。太后不由也着了慌,仓皇退入内室,急忙命侍女垂帷幕、展屏风,以隔宗贤视线。

而宗贤不顾,扬手推倒欲拦他的两个慈宁宫内侍,昂首迈步直入内室。待见了挡于韦太后面前的屏风帷幕,他步伐微有一滞,但随即继续前行,一壁冷笑一壁两掌劈开面前阻碍物,终于直面韦太后。

韦太后无处躲藏,坐于床沿惶惶然抬头,触见他灼灼的眼。

两厢都沉默。起初他的焦急与她的惊慌都逐渐散去,末了只是无言的对视,如此良久。

终于他开口,低沉地,声音听上去干涩而暗哑:“我走了。”

她仿若自梦中惊醒,似本想笑一笑,又立即觉得不妥,收敛心神正襟危坐,摆出国母姿态吩咐侍女:“赐沂王坐。”

这其实是件诡异的事,本朝皇太后坐在寝宫床沿吩咐赐坐于金使。但侍女惊骇得早已忘了为此觉得诧异,匆忙为宗贤奉上座椅,随即又远远避开。

而宗贤并不坐,只是继续看韦太后。距离依旧很近,太后呆呆地在他注视下端坐,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走了。”他又说,却不移步走,盯着她的眼睛中分明有某种期待。

最后他等到的是皇太后一句关于赏赐的话:“沂王护送哀家归宋,历经数月,甚为辛劳,今沂王将归,哀家特赐三百金,聊表谢意,请沂王笑纳。哀家祝沂王眉寿永年,享受遐福。”

一直在韦太后身边的杨氏会意,立即着人去取赏金,少顷,三百金已奉至宗贤面前。

宗贤拈起一锭金,端详着,忽然哈哈大笑,对韦太后道:“宗贤也祝大宋皇太后眉寿永年,享受遐福!”

猛地将金锭朝适才被他推开的屏风掷去,屏风上的工笔美人图瞬间破裂。

“就此别过。”他抛下这句话,转身离开,再未有一次回顾。

宗贤走后,韦太后甚沉默,一连数时辰不曾说话,直到接近黄昏时,才叹叹气,对杨氏说:“我们出去走走罢。”

韦太后神思恍惚,也没有明确目的地,两人一路闲闲地行,待途经一处宫院,听里面隐隐传来读书声,韦太后才驻足,问守宫院的内侍:“这是何处?谁人在读书?”

内侍恭谨答道:“这是吴贵妃居处。适才吴贵妃听说普安郡王念书废寝忘食,就带了点心亲自送往资善堂。现在里面读书的是崇国公。”

韦太后对杨氏笑笑:“是璩。我们进去看看他。”

二人进到院中,行至赵璩的书斋窗边,听着越来越清晰的读书声,韦太后却又止步,凝神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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