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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115)

天会六年八月,金主完颜晟命赵佶赵桓前往上京会宁府,着素服跪拜金太祖庙,并朝见金主。那时宗贤也在京中,随后竟在府中宴请赵佶赵桓,并邀与他相熟的八太子宗隽携赵佶女柔福帝姬出席。

韦氏不知道何以宗贤会命她出来与众人相见,躲在屏风后再三迁延,最后被宗贤拉出直面赵佶,她深觉无颜,在多人旁观下,仿若裸呈于世地羞愧。

席间她不敢看他,亦不敢说话,只盼这如凌迟般的宴会早些结束。可宗贤似有看戏的兴致,竟命她再为赵佶唱曲。她哪里能唱,当着后夫的面为前夫唱曲,莫若立时死去。

然后她听见赵佶开口,说:“往日都是韦娘子唱曲给我听,今日让我为她唱一曲罢,也算将她对我多年情义一并谢过。”

于是,“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一曲《燕山亭》听得满座宋人凄恻不已,她更心神俱伤,泪落涟涟。

万万没料到,宗贤随后竟说出这样的话:“你若还念着他,今日就跟他回去罢。”

她难以相信这话是出自他本意。若他是有意试探,她答应的话,甚至哪怕一点点喜色都足以为她和赵佶惹来大祸。何况,即便他是真想放她走,她又真能回去继续与赵佶过么?

本就无宠,现又失节,如今只见一面都无地自容,若以后再日日相对,又如何自处?又听说他身边仍有几位妃嫔,这年春天,邵才人、闫婉容和狄才人还分别为他诞下了新的孩子……

她忽然在心底涩涩地笑。最后,她听见自己如此回答:“事已至此,岂可回头?奴家情愿继续跟随大王,此后半生,不离不弃。”

在宗贤如释重负的笑声中她告退,未料却被柔福唤住。

那个活泼的、勇敢的、明亮得可以灼伤人的柔福。

“皇后娘娘。”柔福竟然如此称呼她,这个陌生到她几乎意识不到柔福是在唤她的称呼。

柔福提醒她,她已被九哥尊为宣和皇后、太上皇后,她是国母。

柔福质问她,盖天大王既肯让她回到赵佶身边,她为何不答应。

柔福警告她,她如今身为国母,行事应以家国为重,切勿贪念一时富贵而折损自己清誉,影响九哥名望,使大宋国君沦为金人笑柄。

柔福的言辞激烈,柔福的目光咄咄逼人,她过来握住韦氏的手,急切地想劝韦氏随她父皇回去。

像是被烫了一下,韦氏迅速地抽手,朝屏风后奔去。她只想逃离,逃离柔福的逼迫,和柔福想让她领会的关于家国的责任。

但身后柔福带着呜咽声的倔强的话就此萦绕于心,挥之不去:“她是九哥的母亲,九哥的母亲岂可主动委身事敌!”

韦氏就此哭了一夜。杨氏陪在她身边连连叹气:“这个柔福帝姬真是太不懂事,根本不明白娘娘的难处,却在那里胡言乱语!”

她还是但哭无言。其实,柔福的话能刺伤她,正是因为她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柔福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很不幸地,后来她又在赵妃玉箱的宫中遇见柔福,在她怀着与宗贤的第一个孩子的时候。

玉箱常召宋室归于诸王府的女子入宫闲聊,平日对她们颇多照顾。见韦氏怀孕,也不惊讶,只嘘寒问暖,要她多保重。

没想到,那日柔福也来见玉箱,赫然见到韦氏已明显隆起的肚子,立时就睁大了眼睛。

韦氏自是羞惭。她那时已年近四十,居然还怀了身孕,而且孩子的父亲还是个金人。看到柔福的反应,她甚感害怕,不知她又会说出什么剜她心的话。

“娘娘,”柔福开始问:“你准备生下这个孩子么?”

这要让她如何回答?难道她可以,给柔福一个满意的、否定的答案?

韦氏将目光从柔福身上移开,看向远处花木,尽量装作漠然的样子,说:“当然。”

“不可!”柔福当即说,如韦氏意料中的激烈,“这孩子有金人的血脉,娘娘绝对不可生下来!”

韦氏恻然笑:“宋室女子诞下的有金人血脉的孩子还少么?”转首看看同样也怀有身孕的玉箱,又道:“生不生子,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我自是如此,赵夫人也是如此,瑗瑗你日后也必如此。”

柔福摇摇头,眼睛红红,已蕴满了泪:“但是娘娘,你生的孩子就是九哥的弟弟。你怎能让天下人知道,当今的大宋皇帝竟有个有金人血脉的弟弟?”

她果然,又一语刺中她隐痛。韦氏深悔今日入宫,再次面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名义上的女儿带给她的尴尬。

无言以对地沉默,须臾,她才低低说:“瑗瑗,你想得太多了。”

柔福苦笑一下,以一双泛着泪光的眸子直视她:“瑗瑗不想,金人会想,宋人会想,你让身负大宋中兴重任的九哥如何自处?”

韦氏坐不住了,也不答她话,起身向玉箱告辞,欲像上次那样逃离。

柔福却一把拉住她袖子,蹙眉道:“娘娘,瑗瑗求你,这孩子不能生下来!他的存在,将会是九哥毕生的耻辱。你继续留在盖天大王府我已不怨你,但你可不可以,不要生盖天大王的孩子,为金人加多一个嘲笑他和大宋的理由?”

韦氏不发一言,只想自她手中抽出衣袖,但柔福紧紧拉住,不等她答应就不松手。两人僵持不下,韦氏颇着急,脸也越发红了。

最后,玉箱冷斥一声:“瑗瑗放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柔福一怔,这才放开,但仍咬着唇,紧盯韦氏,期盼着。

“别这么没规矩地对韦夫人大呼小叫。”玉箱责备柔福,“你也不小了,却还这般不明白事理。亡国之女,别老记着自己还是天潢贵胄,可以对人颐指气使。韦夫人自有她的苦,你以前没嫁过人,不明白。她这孩子虽身份尴尬,事到如今,也不得不生。你这样胡闹,不过是于人于己徒增烦恼。”

听了这话,柔福的泪滴落,胸口起伏,显是又悲又怒,最后也不告辞,自个儿转身就奔了出去。

9.归梦

怕见柔福的恐惧,渐成心上越积越深的阴霾。日后再有玉箱的宫人来请韦氏入宫,她必先问柔福在不在,会不会去,若听到肯定答案,一定会托辞婉拒。某次当玉箱侍女再来相请时,韦氏照例问这问题,这回来的侍女是个心直口快的金国女子,一听便笑了:“咦?韦夫人也这样问!我每次去八太子府请他家小夫人,她也必先问韦夫人会不会去……”

显而易见,柔福也不愿见她呢。

她知道柔福鄙视她。柔福在心里为她设定了一个高贵端庄、母仪天下的国母形象,却不明白她已心力交瘁、不堪扮演。韦氏劝自己泰然处之,但不知为何,始终放不低柔福的鄙视,此番侍女这寥寥数语,又令她郁郁好些天。

金天会八年,赵妃玉箱以符水冰雪调生人脑进奉金主,东窗事发,玉箱自难逃一死,而完颜晟的盛怒也随即发泄到一批无辜的宋室女子身上。凡曾与玉箱过从甚密的宋女都被捕来处死,新一轮的血雨腥风又在京中掀起。

当杨氏在外见到仿若靖康之变中的满城惶乱搜捕景象后,略一打听,便匆忙赶回府中告诉韦氏此事。

“啊,她竟然如此大胆……”韦氏先是惊叹玉箱的勇气,感慨于她多年隐藏、而功亏一篑的复仇计划,随即一想杨氏提及的搜捕,脸色顿时大变,颤声问杨氏:“香奴,他们会不会来捕我?”

未待杨氏回答,门外已穿来喧嚣声。一群兵士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地将韦氏拘到宫中。

有宫人告发说,韦氏曾与玉箱于殿内密语,且言且泣。待见了韦氏,完颜晟只扫了一眼,根本不听她的辩解,便命人将她拖到院中以棒击杀。

她被缚着手,跪在地上,已哭不出来。闭着眼睛,绝望地等待最后击在她脑后、将她引向黄泉路的那一棒。

幸而棒落之前,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谁敢杀她?”

宗贤。他风尘仆仆地从城外赶回,大步流星,直奔韦氏而来,推开准备击杀她的兵卒,一刀割断缚她手的绳子,拉起她,疾步走向完颜晟所在的大殿。

见了完颜晟,宗贤也不下跪,但指着韦氏,直问:“郎主为何要杀她?”

完颜晟淡淡说:“赵妃谋逆,株连韦氏,赐死。”

宗贤力争道:“谋逆之人是宫妃赵氏,而我妻韦氏并非其族属,为何要受连坐之罪?”

完颜晟道:“韦氏与赵妃素有往来,曾在殿内密语,足见二人是同党。”

宗贤冷笑:“韦氏入宫,还在赵妃承宠之时,那时与她密语的,不独韦氏一人,也不独宋女,郎主后宫那些大金嫔妃,又有几人从来不曾与赵妃独处对答过?缘何她们概不追究,偏偏罪及韦氏?何况韦氏性情柔弱,平日谨言慎行,从不敢犯一丝小错,更遑论谋逆天条!赵妃既已受死,郎主还欲罪及族属以外人,臣不敢闻命,务请郎主收回成命。”

完颜晟见宗贤怒容满面,担心若一意处死韦氏,逼急了他恐有不妥。再看那韦氏只知瑟缩在宗贤身后垂首抹泪,也不像是有胆参与玉箱计划之人,遂给了宗贤这份面子,挥挥手让他领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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