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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55)

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深垂着头迟疑地缓步走进。走到柔福面前跪下连着三叩首,然后仍是垂首不语。

而柔福已于她顿首间看清了她的面容,浅淡一笑,说:“喜儿,是你。”

“帝姬……”张喜儿瑟瑟地低头说:“请原谅喜儿当初不辞而别……当时的情形……我实在很怕……”

柔福凝视她,说:“你知不知道因你当时逃跑,宫监在我宫中多抓了几人走?”

张喜儿面色苍白,拼命叩首,说:“帝姬恕罪,是喜儿的错……喜儿也没想到会连累别的姐妹,如果知道会这样就不会这样做了……帝姬恕罪,帝姬……”

高世荣看得有点困惑,问柔福:“她当初是自己逃出宫的?”看着喜儿惶恐的样子又觉不忍,便劝柔福道:“无论如何,她当初并没想到会有何等严重的后果,往事已矣,公主可否原谅她?”

柔福略一笑,道:“我又没说要问她的罪……你是怎么遇上她的?”

高世荣道:“那日我与几位同僚去城中太和楼饮酒,其间有人点了她花牌请她唱歌,她便抱了琵琶出来献唱。席间同僚们聊起我将尚皇上的二十妹福国长公主之事,她便一下停住,问我们福国长公主是不是道君皇帝的女儿柔福帝姬,我说是,她便欣喜地说她是服侍过公主的侍女。我听她说话是汴京口音,又像是习过礼仪的样子,便问了她一些关于公主的旧事,她答得也像是真的。所以我便设法为她脱籍,将她带入府中,让她继续服侍公主。”

柔福再问喜儿:“你怎么会到临安做歌妓的?”

喜儿答道:“我自宫里出来后也不敢回家,便流落在外,不久后听说金军要破城,便跟着流民逃往南方。后来听说当今圣上决定驻跸临安,便来了这里。但除了会唱几首曲子外身无所长,当初带的财物又早已用尽,只得进酒楼当歌妓。因我是汴京人,渐渐也唱出了点小小名气,才得以长驻士大夫们往来的太和楼,并有幸遇见了高驸马……若蒙帝姬既往不咎,留喜儿在身边,喜儿感激不尽,后半生必尽全心侍侯帝姬,以报帝姬之恩。若帝姬嫌弃喜儿,喜儿也不敢多留,从哪里来仍旧到哪里去罢。”

高世荣亦帮她说话道:“她既已脱籍,怎好再让她回去?就留她在府中罢,若公主不喜欢,也不必让她近身伺候,随便让她做些琐事就是了。”

“当然,我岂会赶她走?”柔福说,语气平静,不愠不怒:“喜儿,顾惜自己性命不是错事,我倒很佩服你当时的勇气。那些后来被抓走的宫人就算逃过那一劫,以后仍不免被金人掠走,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所以,我不会怪你。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做我的贴身侍女。”

喜儿大喜,再次叩头谢恩。高世荣见状也露出愉悦笑容,道:“公主果然豁达宽容,世荣亦替喜儿谢过公主。”

柔福微笑道:“驸马不必如此客气。”然后转首命一边的侍女:“你们请驸马去西厢房安歇。”

高世荣与侍女均为之一愣。

柔福拉起喜儿,然后对高世荣继续微笑:“我与喜儿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今夜留她在我房中聊天,请驸马去西厢房安歇,不知驸马是否介意。”

高世荣只好勉强一笑,说:“自然不会介意。那公主与喜儿慢聊,世荣先走了。”

柔福颔首,再命侍女道:“送驸马。”

第三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第九节 三朝

次日晚柔福又以同样的理由留喜儿在房中而让高世荣去别处独寝。高世荣仍然默默接受了她的安排,丝毫没向她流露过任何不悦之色。倒是喜儿觉得过意不去,天明后悄悄来找他,说:“驸马爷,不是喜儿存心拉着公主说话,使驸马爷不便留下……”

高世荣止住她:“我知道。不关你的事。”

“其实……”喜儿迟疑着说:“这两夜公主都是等驸马爷一走就命奴婢出去睡……”

高世荣半晌不语,过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嗯,应该是这样。”

喜儿叹叹气看着他:“难道就这样下去不成?您不想想法子么?”

“我想,她还需要时间。”高世荣道:“对她来说,我仍还是个陌生人。”

这天晚上,他照常去与柔福略聊了聊,然后不待她开口下逐客令便主动告辞,早早地到西厢房睡下。他认为既答应过她要尊重她的意志,便应该做到。他不会允许自己因一时急色而让她感到自己有失君子风度,他们还有大半生的时间可以慢慢相处,一切应该会渐渐好起来的。

婚后三朝,公主与驸马依礼入宫谢恩。赵构见了柔福,第一句话便是:“你……好么?”

柔福不答,只转首看身边的高世荣,两剪秋水流光潋滟地在他脸上迂回一转,然后含笑脉脉低头不语。

那一瞬高世荣无比错愕。见她含情带笑地看自己,俨然是看心上爱人的情态,此时的柔福,与这几日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公主完全判若两人。虽然暂时不明白她如此转变的原因,但心下自是颇感欣喜,于是也回视着她,明朗地笑。

赵构看在眼里,亦唇角上扬,呈出一丝浅笑:“那就好。”

随后赵构宣赐礼物给柔福与高世荣,其余入贺的宰执、宗室、侍从、女官、禁军指挥使及驸马家亲属均按等第推恩赏赐财物。朝臣亦上奏章表示祝贺。

一切礼毕,赵构赐宴禁中。席间频频举杯与高世荣畅饮清谈,并不多注目于柔福。

然而不以目光直视她从来不代表他不在看她。

这点她也很清楚。在高世荣正兴致勃勃地回答赵构随意问的一个问题的时候,柔福亲自以筷夹了个荷包里脊给他,微笑道:“驸马尝尝,宫里的荷包里脊做得比别处的精致。”

那荷包里脊是以猪里脊肉为主料,配以香菇末、玉兰片末、火腿末,再用鸡蛋摊成薄皮,包馅于其中,裹成荷包状,最后以油炸至金黄色,因形似烟袋荷包,故名为荷包里脊,是一道宋代宫廷名菜。

见柔福亲自为自己布菜,高世荣喜不自禁,道谢后便低首咬了一口,顿觉这东西皮酥馅鲜,甘美非常,暗暗倒有些奇怪:以前并非未吃过荷包里脊,竟从未发现它会美味至此。

吃完转首,看见柔福碗中空空,像是什么菜都不曾动过,高世荣便关切地问:“公主胃口不好?是不舒服么?”

柔福笑笑摇头,道:“我想吃点煨牡蛎。”

煨牡蛎摆在离她较远的地方,高世荣立即伸手为她夹了一个放进碗中,再问:“可还想要点什么?”

柔福夹起牡蛎尝了尝,依然微笑着说:“自然还有,等我想想再告诉你。”

张婕妤见状笑道:“这俩小夫妻,新婚燕尔的,果然恩爱。高驸马对公主无微不至,公主真是嫁对人了。”

潘贤妃与吴才人均含笑附和。

柔福淡然道:“这应该多谢九哥,是九哥为我找了个好驸马。”

赵构仰首将手中半杯残酒一饮而尽,水晶酒杯倾斜起伏间折射的晶亮光芒淡化了他目中逸出的一抹冷光。“瑗瑗是朕的妹妹,”他说:“朕为她作的必然是最好的选择。”

高世荣本来以为,今日柔福的态度表明了她对他的接受与认可,但甫一回府,便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他扶柔福下车,柔福站稳后轻轻将手臂自他手中抽出,旋即径直朝自己卧室走去。

他想当然地跟在她身后,她觉察到,便转过身,漠然视他的眼神寒冷如秋风:“我有些累了,想早些歇息。驸马回房罢,不必亲送。”

他愣怔着停下,目送她远去,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她在人前私下对自己的态度会有天渊之别。刚萌芽的希望被她陡然掐灭,她给了他在沙场上都不曾领略过的强烈的挫败感。

分房而居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决定。柔福不再找任何借口,一到晚上就命人去西厢房为他铺床,自己也习惯早早地闭门休息,而高世荣亦不勉强,为防她误以为自己有意纠缠,甚至晚膳后都不再去她房中,有什么话全在白天与她说。

平日彼此见面说话都很客气,高世荣黯然想,这倒真成相敬如宾了。

赵构却像是很喜欢这个妹夫,常召他去与自己燕射田猎或聊天,并组了一支固定的击鞠队,命高世荣负责训练调教,通常一教就是一整天,因此他每次回府时通常天色已晚,且疲惫不堪,只想躺下休息,倒没精神去想柔福的事了。

一日傍晚赵构又召高世荣入宫,说是想与他下棋。高世荣入宫后内侍告诉他说有将领自前方归来,官家正与其议事,请驸马稍等片刻。这一等便是几个时辰,待赵构现身时三更已过,赵构倒似兴致不减,仍与他对弈一局才放他回去。

令他大感诧异的是回到府时柔福居然还没睡,坐在灯火通明的正厅中,看他进来,凝眸看他,说:“你回来了。”

“嗯。”他忙点点头,有些惊喜地问:“公主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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