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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70)

赵构没忽略“大宋皇帝陛下”这一称呼,也能觉出宗隽隐约强调的语气,而之前,他与那两名正式的金使一样,只称他为“江南主”。

于是微有一笑,道:“张侍郎为阁下拾酒杯之时,其后阁下所说的话证实了朕的猜想。能得张侍郎如此恭敬相待的必是身份远高于他的达官显贵,而纵观大金朝廷,除了阁下,又有哪位青年权贵能这般精通汉语?”

宗隽赞道:“好眼力。皇帝陛下对本朝情况果然了如指掌。”

托起侍女奉上的茶,揭起杯盖,让它斜斜地滑过杯口,在瓷器相触所发的幽长清音中,几缕融有强烈热度的雾烟袅袅升起。赵构透过轻雾淡看杯中碧色,对宗隽道:“承让。若阁下真有意掩饰身份,也不会让朕这么快看出。”

宗隽展眉一笑:“若陛下未能看出,那我此番南下也就失去了意义。但我明白我必会不虚此行。”

“阁下微服随行,是奉大金皇帝之命么?”赵构问:“大金皇帝对两位使臣犹不放心,故让阁下同行督导?”

“事实是,”宗隽轻描淡写地说:“我对他们不放心,而大金皇帝随后也自己感到有必要派我同行督导。”

“如此说来,张通古接受改议内容亦是出自阁下授意?”

“都是些不损大局的小事,我让他们不必斤斤计较。”顿了顿,宗隽又说:“就像对你的称呼,何必拘泥于‘江南主’与‘大宋皇帝陛下’之分?承不承认,你都是南朝皇帝。”

赵构呈出一丝淡定微笑:“陈王阁下果然豁达明智。想来你南下目的也不仅限于督导金使,可有需朕略尽绵薄之处么?”

宗隽亦漫不经心地浅笑:“于私,是另有两个小小目的。一是寻花,一是访人。”

“哦?”赵构略一扬眉:“寻花?”

“是。”宗隽举目朝窗外望去,淡视月下花影,道:“梅花。”

赵构遂问他:“阁下欲寻何种梅花?”

“此事说来话长。”宗隽一笑:“我任东京留守时,有一属下名为乌里台,看中了其部将苏卓府里园中自南朝移来的十二株玉蕊檀心腊梅,便半要半抢地弄到了自己手中。苏卓敢怒不敢言,暂时忍下了这口气,一时也未与乌里台有何冲突。岂料不久后乌里台患急病身亡,临终前把大半家产和那些腊梅都分给了正室所生的幼子查哈,而长子穆伊所得极其有限。那时穆伊见抢来的梅花无人懂得培植,已日渐枯萎,便劝查哈把花还给苏卓,说:‘你既养不活这花,何不将花还给苏卓,他得了花必会因此感激你,日后再养好了,兴许还会主动剪枝赠给你插瓶,如此一来有花同赏,你们各自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赵构听得颇为专注,此刻颔首道:“这穆伊极有见识,却不知他弟弟会否听他建议。”

宗隽摇摇头,继续说:“查哈不同意,坚持说梅花是父亲传给他的,就是他的财产,不会还给苏卓,穆伊也不得过问。语气冷硬,穆伊便与他争执几句,随后搬出府中,独居于城外,平时两兄弟亦不再往来。某日查哈出城打猎,偶经穆伊所居小屋,见那居室异常简陋,便扬声取笑,穆伊听见顿时大怒,遂拔刀相向,两人打了起来。而这时,苏卓正巧带着一批随从路过此地……”

赵构了然微笑:“想必苏卓亦听说过穆伊建议还花的话,所以此时必会出手助穆伊。”

“不错。”宗隽含笑道:“苏卓本就颇有功夫,何况又有侍从随行,当即出手将查哈拿下,并在穆伊默许下,一刀结果了查哈。”

“就这样杀了他?”赵构问:“查哈的家人会服么?”

宗隽道:“当然不服。他们告到了我那里。”

赵构笑问:“那留守大人是怎么判决的呢?”

“我喜欢聪明的人。”宗隽忽地大笑,道:“比起浮躁轻狂的查哈,我更欣赏有头脑的穆伊。再说,苏卓懂得帮助对他友善的穆伊,此举亦得我心。所以我说是查哈挑衅在先,苏卓是助穆伊自卫,两人都无错,并让穆伊接管了查哈的财产。”

赵构拍案喝彩:“此案阁下处理得甚妙,佩服佩服!此后那梅花穆伊必还给了苏卓罢?”

宗隽点头,说:“那是自然。不过很可惜,梅花那时已全然枯萎,救不活了。辽阳府中也再无同样的品种,因此穆伊托我日后帮他在南朝寻几株一样的梅花还给苏卓,我答应了他。”

“这容易。”赵构引袖一指园内腊梅:“玉蕊檀心朕这园子里多的是,阁下尽可随意挑选。”

宗隽浅笑道谢。赵构摆手道:“区区几株梅花何足挂齿。倒是阁下说服大金皇帝将河南地还与大宋之恩,朕一时无以为报,”此刻凝视宗隽的目光忽然有奇异的专注:“若日后有苏卓相助穆伊那样的机会……”

宗隽亦留意看他,悠悠道:“若事如人愿,陛下可得的,又岂止河南地而已。”

赵构欣然起身,负手踱至宗隽面前,微笑道:“难得你我一见如故,谈得如此投机,不如就此为两国结下友好盟约,立书为誓,若大事得成,必永世修好,互敬互助?”

宗隽也站起,神色和悦,却未答应:“我如今并非一国之君,不便为国立约。”

赵构道:“迟早的事,其实并无区别。”

“未必一定要立书为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宗隽淡淡一笑,举起右掌,道:“我们击掌盟誓如何?”

凝眸沉吟,却也不过短短一瞬,赵构颔首道了声“好”,抬手与他相击,“啪”地一声极为响亮,随即两人相视展颜而笑。

第四章 陈王宗隽·雪来香异 第九节 解佩

赵构再命侍女取来御酒,与宗隽坐下对饮,其间婉言再探金国朝局,宗隽却未再多说什么,只道:“待需帮助时,宗隽自会告诉陛下。”赵构便也不好就此细问,须臾转移了话题:“适才阁下说此次南下还欲访人?”

“不错。我有意拜访两人,”宗隽道,一笑:“其中一人如今已见到了。”

赵构知他指的是谁,微微抬颌,示意侍女为宗隽斟满杯中酒,心照不宣地迎上他的目光,气定神闲地等他说下去。

“金人口中的‘康王’和宋宗室常提起的‘九哥’是大金两朝皇帝最大的敌手。不过,若非一位故人对‘九哥’异乎寻常的关注,我对你的印象也许仅停留于几位见过你的兄弟的简单描述上,也不会有要结交你的想法。”待酒斟满,宗隽也不急于举杯,以一手闲握杯身慢慢转动,目光仍落于赵构脸上,似还在细细观察:“在我与她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几乎每天都会听她提起两人,第一个便是你,慷慨请行出使金营傲视敌酋的康王,复国于危难担当起大宋中兴大任的‘九哥’。”

他目蕴的淡淡笑意有细微的繁复,一系列的修饰辞句并未让赵构觉得有受褒奖之感。赵构暂时不去细品他言辞与表情中的玄机,平静地问他:“这位故人是宋宗室子?”

“不错。”宗隽答说:“她常在我面前夸你的英武刚勇、高尚气节、冷静睿智,和文明之邦天潢贵胄的优越气度。年轻有为的康王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辉煌经历是她终日炫耀的资本,已即位称帝的九哥挥师北伐一雪靖康耻是她永世不灭的梦想。”

眸光随他的话语逐渐暗淡,一丝带着雪意的梅香压过浓郁的御酒气息诡异地袭来,心便这样凉了一下,赵构索然问:“她是谁?”

依然握酒在手,宗隽有意无意地略向后一靠,目光散漫,神态悠然:“她便是我此次想见的第二个人,柔福帝姬……或者,现在应该叫福国长公主?”

“阁下跟舍妹很熟么?”赵构冷冷问:“她是你什么人?”

宗隽朝他举杯,浅笑:“故人。”

赵构没举杯以应,漠然侧首望向窗外:“舍妹微恙在身,恐不便见客。”

“手腕上的伤,养至今日应该已大好了。”言罢宗隽自己饮尽杯中酒,再看赵构:“听说她自受伤之日起一直住在宫里,你命御医日夜守侯观察治疗,她现在已基本痊愈。”

赵构略一笑:“你知道的事颇不少,消息十分灵通。”

宗隽哈哈笑道:“哪里哪里!我从东京送部书给大金皇帝你都如此关心,而今我自己前来临安见故人,连她患病情况都不清楚,岂非太失礼?”

赵构直身而坐,凝眸看他半晌,忽地再露笑容,提壶为宗隽再斟一杯,然后双手举杯致意。宗隽亦心领神会地依样举杯,两人相对饮尽。

放下酒杯,赵构缓缓开口说:“舍妹南归后似已将金国旧事全然遗忘,只怕并无与你叙旧的心情。”

“无妨,但将我来访之事告诉她。”宗隽微笑说:“也许这正是治她失忆症的药引。”

“她未必愿意想起以前的事。”

“她不愿想起,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么?”

赵构抬目:“此话怎讲?”

“我是说,”宗隽道:“若你让我见她一面,我大概会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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