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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80)

“这白茶与寻常茶叶不同,其叶最是莹润纤薄,自崖林之间偶然生出,若移来培植是决计种不活的。此茶树千里之内不过一、二株,每年产的茶叶仅够制两三个饼茶,而且尤难采摘蒸培,稍有不慎,汤火火候一失,就会损香折味,变为凡品。撷茶要选在每年惊蛰之时,黎明时分,日头一出便采不得了。采茶应以手断芽,但不得以指去揉,否则气汗熏渍,茶便失之鲜洁。茶工要随身带上新汲清水,采下新芽则马上投于水中以保鲜。那种刚刚萌生便采下的新芽精制成茶后形似雀舌谷粒,细小嫩香,为最上品,一枪一旗亦可,一枪二旗次之,其余的都是下品。

“茶的蒸压火候不得有一丝马虎。蒸太生则芽滑,会使茶色清而味烈;过熟则芽烂,会使茶色赤而不胶。压久了会导致香竭味薄,若压得不够又会令色暗味涩。洗芽的器皿要绝对洁净,蒸压好后需细细焙火。若涤濯不精,饮时品出些微砂土,自不免大煞风景;若焙火之过熟,则茶文理燥赤,色香俱失。造茶之前要先度算好时间工力,以决定采择多少,要在一日内造成,否则茶一旦过宿,便有害色味。

“烹茶之水以清、轻、甘、洁为美。古人说江南中泠惠山之水为上品,但相隔太远,纵使人千里迢迢地送来也无法保有原来的新鲜水质。平时可取清洁甘美的山泉,其次,清澈的井水也可勉强一用,江河之水,有鱼鳖腥味及污脏泥泞,就算味道轻甘也不能取用。以前我们烹茶用的水,主要是父皇命人修渠自汴京城外引入禁中的山泉与艮岳自生的泉水。山泉也有区别的,味美者曰甘泉,气芳者曰香泉。自城外引入的是甘泉,而我们艮岳山中自生的则是香泉,两种泉水烹出的茶各有妙处,难分优劣。

“我看你们这两杯酥酪茶多半是用无焰的死火煎的罢?好茶须缓火炙、活火煎才可喝。知道什么是活火么?即有火焰的炭火。但也不一定非要用炭火,以前我常去艮岳捡枯松枝或松实,用来煎茶效果并不比活火逊色,隐约还有些别样香味。

“唐人煎茶,多加以姜、盐。本朝苏子瞻苏学士认为加少许姜尚可,盐则不必用。而我们宫中所饮之茶均不多添杂物,专品茶、水纯味。世人常用梅花、茉莉等花荐茶,虽能增花香,却亦损茶原味。好茶有真香,非龙麝之俗香可拟,入盏便馨香四达、沁人心脾。若茶叶为中下品,加香花入内也许可稍掩其粗陋寡味,但若佐以上等之茶,则完全是画蛇添足。”

“所以,”柔福将面前茶杯远远推开,一脸鄙夷地瞧着宗隽说:“像白茶这样的茶中极品,以往我们连香花都不敢擅加入内,惟恐折损了它,而如今,你们竟以油腻味重的酥酪与之同煎,如此蛮饮,当真令人为此茶扼腕痛惜。”

宗隽笑笑,问:“这些茶经是谁教你的?”

柔福下颔微仰,道:“我父皇和我三哥楷哥哥。他们均是品茶斗茶的高手,若论茶道,只怕全天下无几人能胜过他们。其实何止茶道,但凡清玩雅趣,又岂有他们不精的?”

“怪不得,”宗隽似恍然大悟:“他们无力守住祖宗基业,原来把心思全花在烹茶之类的事上,哪还有精力去治国呢?”

柔福一愣,双唇微动了动欲反驳,话到嘴边像是自觉不妥,一时未能说出什么。

“好,以后我不再如此‘蛮饮’了。”宗隽微笑看柔福:“我喝的茶便交由你烹。以前我常觉你父亲庸碌无为,一无是处,如今看来竟错了,至少他调教出了一个可为我烹茶添香的好女儿。”

柔福一怒之下伸手夺过他手中的《贞观政要》:“你既看不起我们汉人,又为何要巴巴地学汉文、读汉书?”

宗隽也不与她争,悠然笑着往椅背上一靠,说:“你不觉得,我爱看的书与你父皇或你楷哥哥爱看的不一样么?”

柔福闻言后一阵静默,垂目久久地凝视手中的《贞观政要》,若有所思。

第五章 完颜宗隽·胡沙春浅 第十一节 通鉴

此事奇异地激起了柔福的阅读兴趣,书房因此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宗隽看书时她愿意作陪,他看完递给她的书她不急于搁回书架,貌似随意地翻翻,目光却总带着一抹渴求的意味烙在一张张书页上,像是在寻觅她思之反复而不得的答案。

宗隽外出时她也总泡在书房,当某日宗隽突然自外归来,在书房找到正在凝神看书的她时,她略显慌乱,仿佛她私守的秘密被他窥破,迅速起身,将手中握着的书隐于身后。

那书封面在她行动间倏忽一闪,她刻意的掩饰躲不过他冷静的眼睛,他笑:“《贞观政要》看完了?”

她犹豫一下,终究还是点头承认。

“看懂了么?”

“现在还不太明白,”她坦白地答:“但我想以后会看懂的。”

“为什么选《资治通鉴》来看?”

她闻言缓缓移出身后的书,以指轻抚封面上的“资治通鉴”四字,说:“因为这部书看上去最旧,想必被你看得最多。你这么爱读它,肯定是有道理的。”

宗隽微笑坐下:“那你看出什么了么?”

她默思片刻,然后道:“我想它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国家会遭受你们的劫掠……或者,还有中兴的方法。”

“这些书,你若想看就随便看。”宗隽一摆手指着满架的书:“但你就算读懂了,想明白了,找到了中兴你国家的方法又能怎样?你不过是一柔弱女子,我的侍妾,你不可能会有机会像男子那样为宋建功立业。”

“不。”她抬头直视他:“只要我活下去就有机会。”

“等你的九哥?”他揶揄地问。

她严肃地颔首:“对,我的九哥。”

“你的九哥……”宗隽沉吟着,笑意隐约,意味深长:“他五月在应天府称帝了,你知道么?”

她的神采被这话轰然点亮,两颐嫣红,眼眸浮光:“真的?你怎不早些告诉我?”然后他看见她唇边漾出一波他从未见过的明媚笑容,澄净清澈如春日阳光。“是啊,本应如此,终归会是如此!他那么英武刚勇、冷静睿智,举手投足满蕴着天璜贵胄的高贵气度,中兴之主,舍他其谁!”

她快乐地奔向朝南的窗边,仰首眺望无云的蓝天:“登基那天的他该多么漂亮……他穿戴的一定是高贵的天子之服衮冕。那衮服是青色的,上面所绣的日、月、星、山、龙、雉、虎蜼附于他身上必也沾染了灵气,随他步履宛转游移呼之欲出。他的红蔽膝上会织以龙纹,间以云朵,饰以金鈒花钿窠,装以真珠、琥珀、杂宝玉,其下的红罗襦裙色泽如殷红的霞光。金龙凤革带系在他身上粲然生辉,那光芒必不会比艳阳逊色。他足蹬红韈赤舄,腰佩鹿卢玉具剑,手按在剑柄上,稳步登坛受命,所戴之冕前后十二旒,透过其上所垂的真珠,可以隐约看见他淡定自若的神情。他立于天坛之巅,以从容目光俯视众生,昭告于昊天上帝,从此他就是大宋新的国君……”

虽早有预料,但她超常的热情仍使他诧异。听着她细致入微的描述,他笑意显示的愉悦并不比她的联翩浮想真实:“说得像是你亲眼目睹一般。”

“可惜,我不能亲见九哥登基。”她回首微笑看他:“但当时情景必是这样。”

“那你是否关心他即位以后做的事?”

“当然,”她说:“现在他应该在运筹帷幄,以求尽快攻入金国中兴复国。”

“很抱歉,我真不忍心让你失望。”宗隽展眉笑道:“你九哥的军队在我们元帅娄室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开封尹、东京留守宗泽连续上疏请求他回銮汴京以安人心,他却不听,而在黄潜善、汪伯彦建议下准备转幸东南。”

她怔了怔,但马上抬目决然视他:“或许现在他兵力不足,不得不暂时避让。这只是他一时权宜之计,待局势稳定之后,他一定会重返汴京,并调兵遣将挥师北上。”

“是么?”宗隽微微摆首:“恐怕将来他行事未必会如你所愿。”

她忿忿地盯他良久,最后得出个结论:“你嫉妒他。”

“哦?”他故作好奇状:“理由呢?”

“我九哥年轻有为,才二十岁就当上了大宋皇帝。”她唇角微挑,一脸不屑:“而你比他还大一些,却碌碌无为,担着个无足轻重的文职,终日无所事事,只知享乐,于国于社稷都无建树。你比之于他,岂不惭愧!”

她若对别的金国贵族如此直言,再有九命也难保。宗隽呵呵一笑,倒不愠不怒,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她都把他看成碌碌无为的庸人,起码说明他的韬光养晦颇有成效。

“嗯,没错,我终日无所事事,清闲之极。”他暧昧地打量她,微笑:“我看你似乎也很闲,或者我们可以一起找点事做?”

她一时没明白,愣愣地看他不怀好意地笑,半晌才反应过来,当即狠狠啐了他一口,红着脸跑出书房,手里还握着适才那册《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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