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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儿媚(30)

在王安石变法伊始,京中流传着一篇名为《辨奸论》的文章,传说是苏轼与苏辙已故的父亲苏洵在仁宗嘉祐三年看过王安石上的《万言书》后所作,文中句句暗指王安石,称其是奸恶小人,“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当时被富弼和司马光等反对变法的旧党官员当作一大武器呈给赵顼看,劝皇帝说德高望重的苏洵早在多年前就看透了王安石的险恶用心,知其必将祸国殃民,请皇帝接受建议停止实施新法。但赵顼思量再三,终觉这篇文章来历可疑,未必是苏洵所作,故并未答理。

赵颢闻言向雯儿解释道:“小姐误会了,《辨奸论》并非苏老先生所作,当初苏大人已跟皇上解释过。嘉祐三年王相公上《万言书》后仁宗皇帝看过只批‘存参’,便令人将之归档。那时苏老先生只是秘书省校书郎,哪有资格去看归档的资料?而且那年王相公也只是度支判官,就算苏老先生觉得他所言有可商榷之处也不会立即怒发冲冠地把他当执政之臣看待写下这篇《辨奸论》。”

苏轼听见重提此文不禁失笑,补充道:“何况文中有几句‘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从这些小事斤斤计较争辩,绝非家父之风。呵呵,‘面垢不洗,衣垢不浣’其实也是魏晋名士风度之一,嵇康还‘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性复多虱’呢,文人学士不修边幅者不少,家父不会以此来攻击介甫。此文应是别人为反对变法特意写下,假托家父名义发布的。”

听他这么说,庞荻顿时想起公公平时确实不注意这些衣食之事。据说有一天上朝时,有只虱子竟然爬至他胡须里左窜右爬,皇帝赵顼与诸大臣均已看见,赵顼甚觉碍眼,但又不好说什么。退出紫宸殿后,王安石十分迷惘地问同僚:“今天皇上怎么总盯着我看呢?” 同僚才告之此情,王安石大窘之下忙捉住虱子,欲将其就地正法。不想却被同僚拉住,说:“不要杀死它,而且最好说些好话嘉奖它。” 王安石问:“这是为何?” 同僚说:“此虱屡次游览于宰相胡须中,还被皇上频频垂视。一般人都难有如此奇特经历,怎么可以杀死呢?若问处置之法,还是把它放了最好。”王安石听了大笑,遂将之放生。

还有一个典故是关于食物的。有次王安石到一朋友家中作客,朋友见他只吃面前的蚕豆,还以为他酷爱食此物,所以以后每次请客都不忘将蚕豆放到他面前。王安石也照吃不误。直到朋友有次跟王夫人伍氏提及,王夫人才笑说:“他只吃蚕豆是因为那菜就摆在他面前,取之方便。不信下次你换个别的菜搁他面前,他也定会盯着一吃到底。”

或许专注于国家大事非凡事业的人都常这般不拘小节罢。将所有的精力心思都放到了国计民生之上,所以毫不讲究衣食问题,但求温饱而已。庞荻心想。但随即王雱白衣翩翩、整洁逸香的身影浮上心来,又令她深觉庆幸:“若他也像他爹爹那样有如此‘魏晋风度’,那跟他共处一室该是多么痛苦的事……不,哪能容许他如此邋遢?必定是要每天把他扔进水里洗刷干净才放他进来了。”

想到有趣之处不禁笑意随之而生。却忽见苏轼起身朝她与雯儿拱手施礼,郑重道:“请王少夫人与王小姐放心,苏轼就算对介甫公新法行事有所异议,也是对事不对人,适才堤上是我失言了,现特向你们赔罪,以后绝对不会对他个人本身口出微言胡乱议论。”他见二女非常关心他对王安石的看法,并处处维护,便知多半是他家眷,再观她们年纪形容,回想赵颢刚才介绍之辞,就猜到十之八九了。

庞荻与雯儿都是一惊,没想到他竟然已经窥破她们的身份。立感尴尬。庞荻立即起身还礼道:“苏大人言重了。是我们问得卤莽。”

苏轼一笑,神情坦荡磊落。庞荻心想他身遭公公贬放出京,还能对其不怨不怒,言谈间还如此尊重,实在难得。不免暗暗佩服其君子风度。又想到王安石变法每每遭人非议,除了旧党偏见外,也必然跟他行事作风有一定关系,于是诚恳问道:“若是确有道理,但说无妨。在苏大人看来,我公公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呢?”

苏轼笑道:“都决定不说了少夫人为何还要问呢?好,我再说这最后一句。其实在当初他将我弟弟苏辙外放出京第二天,我已在朝堂上跟他说过:‘介甫大哀是轻信。’就是这句了。”

介甫大哀是轻信。庞荻反复琢磨,虽不是十分明了,也隐隐觉得此话并非无道理。

“岐王离京是为散心,我们何必再议论这些事呢。不如听曲。”苏轼转头命一直坐在角落清弹琵琶的歌姬弹唱一曲。

那歌姬抬头应承。众人一看才发现她年纪很小,大约只有十一二岁,模样清秀可爱,看到众人都在注视她便十分羞怯,更生一脉楚楚动人的韵致。

轻拨琵琶,慢启樱桃小口,她嘤嘤唱道:“香脸轻匀,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转。 早是萦心可惯,更那堪、频频顾盼。几回得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声音清亮悦耳,略带稚气,如出谷黄莺。只是这歌词未免太过香艳,被这样一个清纯的小姑娘唱出显得太怪异。

苏轼遂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多大了?”

那小女孩低头细声作答:“奴家姓王,名叫朝云。将满十二岁了。”

苏轼一皱眉,朝舱外喊道:“李妈妈,你进来一下。”

外面立即有人应声,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女人碎步走进,见状忙问:“是这小妮子唱得不好么?”

苏轼道:“唱得很好,但她年纪尚小,你怎么让她唱如此柔靡的词?”

李妈妈急忙解释:“今日她几个姐姐不是病了就是早已应邀外出赴宴,还剩下几个大的都不中用,见不得大场面。朝云年纪虽小琵琶却已弹得很妙,曲也唱得不错,所以我斗胆让她来。至于唱的那曲,我是听说今天来的是驸马都尉王晋卿遣的贵客,所以特意让她唱王都尉的这阕新曲……”

苏轼一愣:“是晋卿写的?”随即一笑,说:“这般温柔妩媚柔情百转,也只有他写得出了。”

赵颢听了很感诧异,道:“我姐姐这般端庄稳重,怎么姐夫为她写的词却如此轻巧婉约?”

庞荻与雯儿相视一眼,均明白此词听其意便知不是驸马为公主所作,分明是写给妾室情人歌妓之流的。雯儿嘴角微拉,流露不屑之色。庞荻则忆起了当初在宫中公主扶亭柱望着驸马远去的怅然神情。

苏轼自然知道其中隐情,忙掩饰道:“想是晋卿回忆当初初见舒国长公主时的情景,所以写得如此深情。公主驸马的恩爱京中无人不知,已成佳话,我一直很羡慕。”

赵颢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苏轼再对李妈妈嘱咐道:“朝云还太小,以后少让她出来陪客,多教她唱点清爽的曲子。”

李妈妈笑着答应,道:“以后只让她唱大人填的词便是了。大人这般顾念她,只怕她长大后又是个对大人死心塌地的顾凌波。”

墨猪

游湖之后,苏轼再请三人前往苏轼杭州府邸作客。

那不过是个小小院落,毫无一般官员府邸的气派,但胜在整洁干净,仅用院中所植的几株翠竹、几丛幽兰便把名士淡泊雅致的生活格调勾勒而出。

苏夫人王闰之闻声而出。她是苏轼亡妻王弗的堂妹,出身书香世家,清丽秀雅。她与众人一一见礼,言谈举止十分温和娴静。但此刻面上颇有憔悴病弱之色,苏轼立即上前相扶,关切地问:“现在好些了么?还是进房去歇着吧。”边说边接过旁边丫鬟捧着的披风,亲手给夫人披上。再一手握着夫人的手,一手伸出摸摸夫人的额,后又按自己额头以试温度,眉间甚有忧色。

随后才向三位客人解释道:“拙荆偶感风寒,尚未痊愈。”

赵颢庞荻忙请苏夫人入内继续休息将养,夫人颇感抱歉,虽终被苏轼劝入卧室休息,仍不时嘱咐丫鬟出来端茶送水,准备果品,礼数十分周到。

坐下略聊几句后,赵颢便取出姐夫王诜请他带来的《烟江叠嶂图》让苏轼观赏。王诜的山水画借鉴了李成、郭熙之画风,在著色山水上又师唐李思训,后演绎出自己一套画法,不古不今,自成一家,喜画烟江远壑、晴岚绝涧、寒林幽谷等景致。此幅《烟江叠嶂图》著色青绿,气势磅礴,画的是长江武昌樊口一段的景色。甫一展卷便见江水漭漭无际,直奔天外,中有一叶渔舟泛于波心,两岸青山重峦叠嶂,山顶积翠浮空有若烟云。林木苍苍,又见飞瀑流泉自幽谷绝壑中飞流而下,云霞明灭,触水生烟,景色空濛悠远,似非人间,令观者有空气氤氲,湿气盈面之感。

苏轼击节赞叹:“一别年余,不想晋卿画技竟精进至此!看了此画我只觉再无所求,惟盼能在所画之处买块地筑屋耕种悠然隐居了。”立即令人准备好文房四宝,沉吟片刻,于画上题诗道:“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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