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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儿媚(43)

白天她会在楼上植一些花草。经过她的精心呵护,那些植物都能长得欣欣向荣生机勃勃,而她则日渐憔悴,精神一点点自身体中抽走,她觉得她的身体不久后也必会随着心慢慢死去。

整夜弹琴是她晚上唯一的消遣。她会一首一首地回忆与王雱相识至今所合奏过的所有曲子,然后再一首一首地弹出来,只是再无人吹箫相和,琴音空荡在问星楼上,越发显得寂寥。

熙宁六年七夕这晚,庞荻凭栏望着夜空中闪着分外明亮光芒的牛郎织女星,心想牛郎织女平时纵然分隔于银河两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但每年七夕这天总可相见,就如今夜这般,可借鹊桥相会一解相思之苦,而自己与夫君之间虽无银河阻隔,却咫尺天涯,从楼上可以望见他所居之处,然而对两人来说,这段路程却仿佛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即便今夜是七夕,也找不到可令他们重聚的鹊桥。

又想起前年七夕,她刚嫁过来没多久,那时她与王雱两情缱绻,多么恩爱无间。那天晚上她抚着王雱送她的琴,他则站在她身旁吹箫,在淡淡星光下和谐悠扬地合奏,间或两人不约而同地以目转视对方,目光相触那瞬间都能从对方眼中察觉到温暖的笑意。一曲奏罢,他牵她起来赏星,从后面温柔地拥抱着她,一面问她今宵星光如何,一面俯首轻吻她的耳鬓、浅嗅她秀发的幽香,她感觉痒痒,忍不住笑出声来……

无奈此情只能重现于回忆中,今夜星光如旧,却已物是人非,秦娥梦断秦楼月了。

她黯然掩泪,回房提笔写下一首七言《秦楼吟》:

前岁七夕月若银,妾织箫韵入新琴。红妆付镜盈盈笑,翠黛朝郎浅浅颦。翻覆至今成旧梦,凝愁新泪吻罗巾。白头故誓音犹在,雾锁重楼不见君。

写罢和泪而看,只觉悲伤难抑,不禁伏案而泣,连带着那诗笺上也染上了许多泪水。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哭得没了力气,便伏在案上依稀睡去。

朦胧中似乎看见王雱推门而入,拿起诗笺看了看,笑着问她:“怎么写如此幽怨的诗?我不喜欢。”便揉作一团扔了出去。然后轻轻拥着她,吻着她的泪痕柔声说:“我一直是爱你的,你怎么可以怀疑这点呢?”

她又是欣喜又是难过,明明依偎他怀中,却又有泪珠滴落。

他叹息。忽然放开她,走了出去。

庞荻一惊,睁开双眼四顾不见人影,遂站起追了出去,门外依然空空荡荡,并无异状。她才意识过来大概是做梦罢了,现在的王雱怎会对她如此温柔呢?

黯然长叹,缓步回到房中。想起刚才作的那首诗,便朝案上看了看,不料却发现诗笺竟已不见。

她十分讶异,四处寻找均未得见。最后终于放弃,心想也许是被风吹走了罢。

第二天晚上,她如往常一样抚琴以消磨时光。反复奏着新婚之夜王雱吹给她听的《凤凰台上忆吹箫》,想着他们新婚之时的情景,忽喜忽忧,神思恍惚。

忽然,一阵悠扬的箫声从王雱所居的院落中传来,清越非凡,听音即知正是王雱的翠玉箫所奏。

她一阵惊喜,立即跑出去朝那边望去,但她这里只能望见王雱的房间窗户,那院落被屋顶挡了大半,看不见院中情景,自然也看不见王雱。

但是,他肯吹箫了,细听下来正是她刚才弹奏的《凤凰台上忆吹箫》,那么,他是有意与她合奏了?像以前那样与她合奏?

她立即重新坐下,依着箫目前吹至的音节继续抚琴。心中愉悦,琴声也轻快起来,不似以前那么哀绝了。

一曲告终,她略停了停,便又开始弹起《倦寻芳》。王雱初遇她后便为她填了一阕《倦寻芳》,因此此曲也成了她钟爱的曲目。

箫声又起,果然又是在和她的琴声,是《倦寻芳》的曲调。箫声婉转,融有淡淡的烟愁和温情。

她带着微笑继续弹奏,只觉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寻回了她与丈夫错失的恩爱时光。

此后每隔两三天她总会听到与她的琴声唱和的箫声从王雱的院中响起。因此庞荻爱上了这样的夜晚,只有在此时她才会暂时忘却不幸的命运而全心投入地与他合奏,借这样的方式来与他进行着精神上的交流,从他的箫声中感受他的爱意与温柔,这些感觉与感情是她白天体会不到的。每次奏至深夜,他的箫声停歇,她都会感到莫名的失落与惆怅,因此憎恨着白昼的到来,并衷心期盼着下一次夜幕的降临。

就这样过了许久。有一晚,她与他合奏了半夜,渐渐感觉到箫声似乎离她越来越近。刚开始还只疑是错觉,但感觉愈加强烈起来,好像他已吹着箫走到了楼下,而且缓缓地沿梯而上。

他来看我了?他终于肯来看我了?庞荻的心无法控制地驿动起来。他来了,可是,该怎样面对他呢?该对他说什么呢?他又会如何待我呢?

这般情怀竟如初恋少女。她暗暗嗔怨自己的惊慌。随着他箫声的临近,她抚琴的指法却滞涩起来。逐渐难成调,终于,在他人影映在门前时,她的琴声嘎然而止。

他的箫声也随之停了下来。他的影子清晰可见,分明就在门外,但他似乎仍在犹豫,迟迟不推门进来。

庞荻与他一门之隔,分别沉默着。

忽然,他的影子动了动,似乎转了身,向后走了一步。

他又要走?不,不能让他又这样逃走,好不容易有了勇气走上来,怎能不见一面就走?

庞荻迅速起身拉开门,对那背影颤声呼道:“雱!”

他转过头。

她刚呈出的微笑在瞬间凝固。

故琴

那人见她也是一惊。两人愣愣地对视半晌,他才回过神躬身施礼:“嫂夫人。”

庞荻敛眉垂首一福还礼:“岐王殿下。”心里落寞却在蔓延,刹那间掩灭了有关欣喜的火焰。

回京之后,赵颢的生活并无多大变化,依然是清清闲闲地处理完赵顼交给他的既不重要也不多的政务后便泡在王宫看看书画、玩玩蹴鞠,偶尔与姐夫王诜出城狩猎或交游宴乐。朝廷之事他很少发表意见,就算在十分重要的情况下向赵顼上书劝谏也必定会如往常那样得不到接纳。

就这样郁闷地生活着。消磨完一天的光阴之后他经常不知道明天还会有什么有价值的事值得期待。

熙宁六年七月初八,他在散朝之后准备回宫时被王雱拉住。王雱笑着对他说:“以前你不开心时我经常陪你喝酒,如今该是你还我这人情的时候了。”

颢觉得奇怪:王雱会不开心么?在他印象中雱时常喜怒形于色,但所谓忧愁应该是与他无关的。

但他没有多言的习惯,只微笑颔首:“君子相邀,颢自然愿意奉陪。”

是夜他们共饮于相府院中。王雱神情态度有异于以往,时而大喜,时而大悲,有时跟他聊修撰《三经新义》之事,有时又会提到以前写给他妻子的诗词歌赋,并取出他的翠玉箫说以此箫吹奏这些曲子其音最能传情,多谢颢当初把它让给他。有很多话是颢听不大懂的,但他会安静地听着,并在王雱举杯的时候与他饮酒。

王雱那晚喝得太多,最后大醉,伏在桌上沉沉睡去。赵颢正欲告辞,忽听从花园某处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琴声。细听后他立即辩出这是菀姬的焦尾琴的乐音,他听过好几年,绝不会弄错。讶异之下才渐渐想起是他把此琴送给了王雱的,他在整理菀姬遗物时本欲将琴焚毁以祭亡妻,但王雱拦住了他,向他讨了去。

如今乍闻琴声重现,心中百感交集。而那琴声哀婉幽怨,竟与菀姬当初每夜所奏曲风别无二致。恍惚间仿若回到爱妻生前,他在她的琴声中徘徊在她苦涩而清香的生活边缘。

“你不能让她独自抚琴,一个人沉溺于她个人的领域里,你应该尝试接近并加入她独守的世界。所以每次她抚琴时你大可吹箫弄笛与她合奏。”忽然想起王雱昔日“教导”他的这句话。他很认真地采纳了他的建议,以后也是这样做的,遂成功地养成了与菀姬合奏的习惯。

于是,他下意识地拿起王雱搁在桌上的翠玉箫,引在唇边随着琴声吹了起来,此情此景犹如梦境,而他暂时不想清醒。

那琴声稍歇,像是被他惊了一下,但须臾便又再响起,与他悠悠合奏。记得他首次在菀姬抚琴时吹笛相和她也是如此反应。这一切当真如昔日重现了。

故此一曲曲地吹下去。双方乐声越来越协调融合,他的心也随之温暖起来,感受到了消失许久的脉脉温情。

王雱终于醒转,抬头朦胧地看他,微笑说:“是你在吹箫么?很好听,看来这箫本就应该是属于你的。”

他竟把箫慨然相赠。颢推辞,他却说:“我如今已无玩乐器的心情了。这箫若要让予别人谁能比你更适合呢?收下它罢,不过以后要常来陪我喝酒,吹箫给我听。”

颢因此收下。从此相隔两三天总会来与王雱夜饮于院中。王雱总是大醉,有时伏桌而寐,有时带醉听他吹箫。那琴声依然每晚响起,他们默契地合奏着所有曲目。王雱自然应该是听见琴声的,但他似乎习以为常,从不跟他提这是何人所奏,也不为他们的合奏感到惊讶或不快,只是默默地听着,间或独自饮下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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