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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儿媚(53)

赵顼摇头,再四挽留,王安石却决心已定一心请辞。赵顼无奈,最后黯然问道:“爱卿离去后朕该起用谁来执政呢?”

王安石答道:“臣以为韩绛与吕惠卿可以当此重任。”

熙宁七年四月丙戌,王安石正式罢相。皇帝赵顼任观文殿大学士、知大名府韩绛为同平章事,翰林学士吕惠卿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令王安石出知江宁府。

王雱随即将自己的官职也一并辞去。全家略作收拾后便随王安石前往江宁。

启程那天,一行车马行至城外长亭处,雯儿掀帘观景时发现有一人骑马立于附近山冈上,着窄袖素色锦衣,身姿矫然,发带于风中轻扬,默默目送着他们。

“是岐王殿下!”雯儿眼眸一亮,对同车的庞荻说。

庞荻朝那边望去,颔首道:“是他。”

雯儿忽然叹叹气,怅然道:“你说,他是来送谁呢?”

碎吻

还未进江宁城门便看见有几人守侯在路边,见车马过来立即很欣喜地站起挥手相迎。王安石定睛一看,认出其中一对是他曾救过的秋娘与她夫君,而另外一对老夫妇竟是庞荻的父母亲。

忙叫过王雱庞荻下车与他们叙话。秋娘夫妇知恩图报特意出城迎接王安石自然很是感激,而庞亲家为此竟然专程从杭州赶来更令他感动非常。另一亲家吴充,为避嫌疑非但自己与儿子在他们离京时不来相送,甚至还不准王雩前去与父母兄妹告别,相较两位亲家不同的做法,王安石自是冷暖自知,对庞公道:“安石如今只是一身遭外放之人,竟惊动亲家翁专程过来亲自相迎,实在惭愧。”

庞公笑道:“介甫都说了我们是亲家。你做宰相时是亲家,做知府还是亲家,哪怕日后辞去一切官职再还布衣之身我们也仍然是亲家,此中情谊是不会随你官职高低而变化的。”

一旁的庞夫人与女儿久别重逢又悲又喜,先就哭了一阵,好不容易止住泪了便拉着女儿左右细看,不觉大惊,道:“上次见你时你还神采焕发纤秾合度,怎么现在变得如此消瘦憔悴了?”

王安石听见暗自叹息,越发觉得歉意深重,简直无颜以对儿媳父母。庞荻掩饰着答道:“想是一路颠簸,没有休息好才显得憔悴了些,没什么大碍,等住下来休养几天自然会好。”

进城入知府府中安顿下来,大家聚着吃了顿黯然气氛甚于重聚喜悦的饭。相聚两日后庞公与夫人告辞还家,王雱与庞荻照常双双出城相送,但庞夫人回想这两日女婿对女儿的态度,只觉远不如以前亲密,心中疑惑不已。

又过了几月,入秋之后庞荻的陪嫁丫鬟绿袖回杭州探亲,庞夫人详细询问女儿的近况,绿袖支支吾吾地说不大好,庞夫人忙问是否是姑爷对小姐不好,绿袖踌躇半晌,最后才说:“小姐与姑爷已经分居许久了。”

庞夫人爱女心切,一听此言忧虑之极寝食难安,第二天便拉着丈夫再往江宁探望女儿。到了晚上私下把女儿叫到他们夫妻面前,细问王雱与她的情况。

庞荻强笑着说是她多心,并不肯说出实情,最后庞夫人无奈之下才明白地问她与王雱为何分居,连声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庞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掩面默默拭泪。

王安石见他们夫妻神色不安地匆匆赶来,便猜到是为儿子儿媳之事,立于窗外隐约听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走了进来,含泪朝庞公与夫人拱手深深一拜,道:“安石愧对亲家,当初不知小儿有隐疾,擅自作主向令嫒求亲,以至他们成亲至今仍无夫妻之实,误了令嫒终身,即便一死仍难赎此罪呀。”

庞公先是一愣,然后忙双手挽起王安石,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庞夫人已一把搂住女儿大哀而泣。

王安石继续道:“而今我已贬官离京,雱儿也辞去官职甘当布衣,日子清苦甚于以往,更不敢连累阿荻留在雱儿身边受苦……”

庞荻听他意思不对,便打断泫然问道:“公公又想把儿媳休了么?”

“唉……”王安石叹而不答,只对庞公续道:“亲家翁此次前来,不如把阿荻带回杭州,短聚也好,长住也罢,甚至另有佳婿人选就此另嫁我们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到时必把她当女儿一样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给她……”

“不可!”庞荻与她父亲同时开口反对。然后庞荻掩泪道:“我上次不是说过么?我既嫁给了王雱便决定一世都做他的妻子,我对此事并不后悔。”

王安石摇头道:“事关你一生的幸福,不可意气用事。何况此事对雱儿打击太大,他心情不好之下又刻意不善待你,致使你这般郁郁寡欢形容憔悴,如此继续下去,怎能让人心安?”

庞夫人闻言又是一惊,问女儿:“雱儿刻意不善待你?”心疼之下更是泪如泉涌,劝庞荻道:“既是如此,你就跟爹娘回家去罢。是否另嫁暂且不论,你先在娘家休养些日子,待身体好点了再另作打算。”

王安石颔首道:“庞夫人言之有理。阿荻你先回娘家住几天,也好好考虑一下,是否另嫁以后再决定。”

庞荻看着母亲悲痛而期盼的目光,心中酸楚不已,不忍令她失望,欲答应她回家小住,但王雱的身影又浮上心头,终是放心不下,不免犹豫起来难作决定。

这时她父亲温言对她道:“荻儿你先回房休息,想想明天是否跟我们回家。至于以后的事,我与介甫再商量。”

庞荻点点头,含泪起身离去。

路过王雱房前时依稀听见里面有击节之声传出,于是止步细听,却发现他是以筷击着桌上杯盏,清声吟唱着一阕《千秋岁引》:“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庚楼月,宛如昨。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庞荻一时黯然。王雱自到江宁后依然疏远着她,平时总冷着脸不露忧喜之色,很难见到他任何动情的表现。不想今晚夜深人静之时他会独吟此词,全篇不着一愁苦之字,然心中悲苦和着浓浓秋意满盈其间。庞荻默思那几句: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又是感慨又是怜惜,情难自禁,便推门走了进去。

他唱完已伏案而寐。桌上一壶残酒,一盏孤杯。

庞荻走到他跟前,伸手抚他连酒意都暖不红的脸庞,目中尽是凄楚之色。

他缓缓抬头,透过目内朦胧浮光看见是她,便凄然一笑,说:“一念之差,累你一生,悔不当初。”

她努力微笑,尽量把喉中哽咽之意压下,才道:“怎么说起这种话来?想是醉了罢。”

他略略顿首,抚额道:“我是想醉,也只有借着醉意才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醉酒伤身,如果你一定要喝这么多酒才会说话,那我宁愿你什么都不说。”庞荻把他面前的酒壶酒杯推开,依然带着微笑说:“你悔不当初?可我并不后悔。我是心甘情愿地为你所累。”

他默默无语,只凝视着她,眼底有毫不掩饰的温情。

此时一阵瑟瑟秋风从门外掠来。庞荻见刚才没关门,便走过去欲将之关上。

“你要走了么?”王雱在她身后问。庞荻转头,见他神色惶然。

她温柔一笑,说:“我不走。”然后关上了门。

他释然。坐直,微笑,朝她扬袖舒手,又是一派她熟悉而久违了的疏闲意态。

“荻,”他柔声说:“来,让我亲亲。”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什么事都未发生,花香月圆,她还受着他的宠爱。她顺从地依着他坐下。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握着她的手,在隔了一年多之后,他的唇再次烙到了她的脸上。

他吻的是她的额。在他的唇刚碰到她的皮肤的一刹那,两人四滴泪珠同时夺眶而出,然而他们都不理不顾,任那些水滴滑过他们的脸颊,再消失在衣衫之上。

轻吻了她的额头之后,他仿佛有些犹豫,便停了下来。庞荻随后却主动仰首,轻啄了他的唇一下,他就也如此一般回吻她。就这样,他们小心翼翼地、轻柔地一下一下吻着对方的额、唇、颊、下巴、耳朵,和脖颈之上的所有肌肤,间或尝到泪水那淡淡咸苦的滋味。

肌肤都是一样冰凉,泪一直流。遗下一串清冷、轻浅、破碎,对他们来说却已是弥足珍贵的亲吻。

(待续)

注:这阕《千秋岁引》通常都认为是王安石所作,但我觉得其中“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几句暗指男女私情,而王安石当时已年老,对夫人又一向专一,夫妻关系良好,何来“而今误我秦楼约”之说?此意似乎更符合王雱心境,“秦楼约”也暗合他以后《眼儿媚》中“归梦绕秦楼”之句。王安石上呈皇帝的奏疏许多都是由王雱代笔,想来后人将他们所作诗词混淆也并非不可能罢。所以斗胆让王雱唱出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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