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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93)

作者: Hypnotic 阅读记录

又是“回来”,意义却有微妙的不同。

因为无处可去。

因为还活着,需要一处栖身之地。

“桓兄说的是呢。”陶七笑了。

桓远并不想回来的。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回到北方,回到长安吧。

——我们迟早要回到北方去,那里才是我们的故地。

掺杂了留恋、思念和想要复仇的情绪,所以心被拴在那里。故地是“自我”的一部分,没了过去,“自我”不再完整,总想找什么东西补全那残缺。只想把日子过下去的人在南方的安稳平和中找到了,因此愿意偏安一隅也无可厚非;不愿背井离乡的人却总是坐立难安:自己的一部分遗落在逃离之处,唯有回到那里,寻到那碎片让自己重获完整,躁动不安的“自我”才能得到安抚。

桓远便是这样的人。

和他陶七又不一样。他自己胸襟尚未开阔到心怀天下,对北方并无依恋,北方只有令他痛苦的记忆。

他自身要寻的归处并不在那里。

也不在这里。

他的归处并非某一处,某一地。他的归处就是她,而她现在在北方。

所以他要去北方,如此罢了。

陶七知道自己才是最没出息的人。但命运好像要补偿他幼时的不幸一般,容忍他一次又一次地任性妄为。

因为失去过了,所以格外害怕再次失去,所以眼前只看得到“自我”这一方狭窄的天地,“自我”之外的东西都无暇顾及。

然而“自我”又不止于此。没了身处的“世间”,就看不到“自我”。他摆脱不了“世间”吧,所以那时候才会忘记自己的死活杀入敌军的阵营,才会受了那样重的伤。

因为是汉人啊。

因为是出身北方的汉人啊。

可那是在意识到自身的留恋、作为“陶七”这个人的留恋之前。

原来自己那样想念她。

还舍不得抛下一切,还舍不得抛下她让自己的“大义”圆满。

因为还活着。因为活着就会有眷恋,有不舍,有想见的人,有想做的事,有想留住的温存。

他死过一次了,但没死掉,所以才能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自私的人,并甘愿做一个自私的人。

因为死过了,才愈发舍不得。

可也许自己没有那么自私。这世上多得是连自身狭隘都意识不到,或者即使意识到了,也仍然心安理得的人。

自己也许比那些人好些吧。

自己是一个好人吗?

和桓远、和师父不同,他终究只是个小人物而已。

他只是担心她。

觋罗,她会怪他吗?

“桓兄,你的腿,还没恢复?”

桓远摇头。

“好不了了,我这辈子都得当个瘸子了。”

朋友强作平静,可苦涩是藏不住的。

“怎么弄的?”

“被人从马上扯下去,摔断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最后那一仗的时候。”桓远见陶七不明白,又解释道:“秦军从建康回来的时候终于找上门来,没办法了,跟你们学,夜里杀到秦军大营里去了。

“全都死了,只剩我一个。符戎那家伙,竟然放我走了,是想羞辱我吧。

“我是受了不少耻辱,但符戎也许不懂,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我的将士们为国捐躯,老天爷留我为他们报仇。若我也死了,也许就没人记得他们了。

“七郎,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天命?”

活着么。

活着才有机会。活着的人才能做些什么。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七郎,别急着把命丢了。

师父这么叮嘱过他。

这样啊。

那么他还活着,也不是什么罪过吧。

“桓兄想为那些将士报仇?”

“当然想。之前的,加上后来的,前前后后一起算总账。你以为我待在建康,真的只是陪姑娘饮酒作诗找乐子么?”

“七郎,也许会有机会的。胡人的骑兵是很厉害,但我们未必胜不过。

“只是朝廷里的人各有各的算盘,那小皇帝又是个没主意只知道玩儿的。但时局总是要变,我们也许会有机会。

“也许?若机会迟迟不来呢?”

桓远只是笑。陶七忍不住扭过头看着他,朋友眼里有光闪烁。

嘲讽,愤怒,和残忍的光。

“机会不来,我自己去找便是了。”

是么。

其实不是在说笑吧。

朋友只是还没下定决心。下定决心的机缘还没有到来。

他们终究不是同一类人。

自己果然只是个小人物。

与惶惑相伴,即使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仍然为无法预知的明日之事所困扰。他爱得这样用力,再也做不到桓远那样心无旁骛。

因为有牵绊,因为这牵绊太深,因为这牵绊已经嵌入了他的“自我”,没有她,他便不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