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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深宫终成灰(113)

“为什么?“月华一脸失望,子钰轻捏捏她小脸,“因为下午我要陪你父王啊。”

月华便不再言语,子钰笑牵了她小手,“不若把葱花儿叫来,你不是都好久没有见他了?”

月华还有些闷闷的,“他又不喜欢弹琴,听都听不明白。”

子钰见她不再反对,站起身,柔声道,“早膳去。”

这一日下了朝,青廷、青煜并肩而行。九月中下旬的天气,本该秋风萧瑟,这年暑热却长,这样晚秋的日头竟然也虎虎生威。青煜扯了扯系在脖颈下的冠帽带子,骂道,“狗日的天,这样热。”

青廷亦略散了冠带,一边叹道,“皇上的身子,似一日不如一日了。”

青煜止了动作,也叹,“是啊,听说最近几日,痰里都带着血。”

两人默默走了一时,青廷问道,“太子又恢复了对贵妃的请安,前日里的重阳节,还上演了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你怎么看?”

青煜冷哼一声,“大哥压着的吧。”

青廷摇摇头,“也不尽然,贵妃身边,还有宋宝金、郝胜亮这样的大臣,就连皇上,也不敢把他们逼得太紧了。”

青煜这十余年,早知道自己智计谋略,都不如这二哥,因此大事上多听他的,想了想,也道,“最不济是她还当那太后,但你我身边,也有许多肱骨臣子,难道便是好惹的么?”

青廷一低头,“其实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见青煜眉间一动,颇有疑问,笑道,“今日便去我府里,你我兄弟二人小酌两杯可好?”

青煜笑回道,“二哥相请,自当从命。”

子钰此时,却是在太子府内。

原来在王府待了一个来月,月华说是想念太子,子钰知她与太子手足情深,恰自青廷与方家交好之后,方府里的大媳妇也来过拜访两次,一直未去回,便与青廷合计了,带着月华前来探望太子与太子妃,并挑选了精致礼品,算做给方府的回礼。

方氏与子钰见过几面,方氏温婉,子钰沉静,两人没交谈过多少,但颇为投缘,今日她来了,太子又知月华爱水,好在天气爽热,便在自家湖边的亭阁里,命家里的伶人,演戏取乐。

子钰本是应酬,但那戏文新鲜,竟有些看进去了——这戏里说的,是一富贵人家的小姐,偶遇外族王子,二人私结了情缘,然则国仇族恨,小姐与王子,终于分开,小姐为父母相迫,别嫁人妇,往事都已化作前尘。二十年后,夫君病重,小姐去求佛保佑,一转身,却猛见到那王子,香客模样,正站在自己身后。

相认,还是不相认?那小姐思量一瞬,竟轻轻低头,匆匆便离去了。

戏里唱:一夜扁舟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箫音袅袅,就此结束。

子钰看到这里,不由有几分痴了。太子妃不知她心事,兀自笑道,“这故事平淡了些,但我见那曲子却好,西域里传来的调调,只怕污了婶婶的耳。”

“不,”子钰低头,眨去眼内的朦胧泪意,“是极好的。”

月华却感到了什么,不解地看向她,“娘……”

子钰坐在那里,还有些未从戏里出来,四周里却悄悄地安静下来,她犹未察觉,刚回过神,却见太子妃和三两个相陪的姬妾,都垂手肃立在一旁,月华也站起了身。

慌忙顺着月华的目光往后一看——

和帝背着手站在那里,带着几分慈和的笑意,子钰忙站起身,与众人一起跪拜。

和帝心情似不错,叫起了身,道,“都起来吧,朕今日说到太子这里走走,也来看看朕的媳妇们,”一边又赞了太子妃两句,“刚那戏曲,朕听着也新鲜,改日你带去宫里。”

太子妃忙应是。和帝又唤月华,“月儿也在哪?!”

月华扑到他身边,指着子钰,“今日我与娘,来看太子哥哥与嫂嫂。”

和帝这才真正看向子钰,子钰对上他的目光,说不出话来。

太子妃虽然奇怪,但接到邱得意的眼色,忙领着众人退下,月华也跟着她下去了。

子钰看着和帝,突然泪盈于睫,有些仓惶的,她颤颤低声道,“皇上,您瘦多了。”

“呵,”和帝走到她身边,叹息着,“也老了,”仔细端详着她,又道,“二弟将你,终究是爱护得很好。”

“是,”有泪珠掉出来,她忙偏过头想掩饰,却被他转过了下巴,那对略带了些疲惫但依然炯炯的眼珠,沉沉地看着她,柔声问着,“怎么哭了呢?”

“没有,”想克制,那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出,他亦不容她擦拭,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半晌似叹似笑着道,“每回对着朕,便如受了多大委屈一般……”说着松开了她,走到亭阁边上。

子钰忙抹了泪水,看到夕阳中他高瘦的身影那般的单薄,唤道,“皇上,边上风大!”

此时正近傍晚,天边云霞粲然,和帝默了一会,转过身,正看到她有些担忧的眸子,清了清嗓子,“鱼儿,你还记得求朕出宫那日么?”拉她到自己近旁,就着那云霞的红热描绘着她面庞,“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色。”

“嗯,”子钰轻轻点头,轻声道,“比那日,却晚了二十余天。”

“你还给我讲了那个鸟的故事。”

子钰不由笑了,“我怕您杀我。”

“是真的么?”见她不解,他笑问,“那只鸟。”

“是真的,”停了一会,子钰抬起头,“谢谢您,皇上——为了那天,也为了,月华!”

和帝凝视着她,再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地望着她皎白的面庞,这张脸倔强过,冰冷过,近过,远过,伤过,痛过,但现在,她的眼睛湿润,里面还闪着泪意和一股真挚的悲切——多年来,他也疑惑过为何就是执着于这样一个身影,但,看着她,那答案就在了眼前!

几乎是不能忍的,他将她搂紧,怀里的人似乎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柔软着身段,和帝胸口澎湃,一如往日,渐柔和的收卷起,低声笑道,“朕还君明珠,不若你也送点什么给我?”

子钰抬起头,想了想,轻轻道,“皇上,再合作一副画吧!”

邱得意很快摆好了台案纸笔,子钰望着湖泊云霞,微微思索,便在画纸的中下方,染过一片水,缀以荷叶几朵,其间一尾小鱼,从叶间探出,灵动上游。

和帝接过,笑看了她一眼,沉吟着在纸张上方添上大片云霞,想了想,再在云霞间加了两三重山,子钰明白了他是何意,心内一阵酸痛。

和帝将笔递给子钰,“才刚听那‘人生何处不相逢’甚好,你题一个来。”

子钰蒙蒙看了他一眼,写上了,和帝一看,却是: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伴终生。

锦衾冷

太子与方敬儒候在书房临栖斋门口,眼看天色已暗,和帝还未驾临,方敬儒不由奇怪,才刚在门口,皇上身边的陈公公分明来报,说是已经到了,怎么现下大半个时辰了,人还未来?

一抬头间,正看到不远处三四条人影,正是和帝一行,忙跪下行礼。

“父皇,”太子抢上一步,和帝扶着他胳膊,向方敬儒挥手以示免礼,三人入内。邱得意把住门口,带来的几个侍卫也四下里环排开。

“父皇,”待和帝坐定,太子上前躬立,关切道,“父皇的身子才好些,如想见儿臣,叫人来唤一声就是了,又何必亲自来此,若是再经了风,让儿臣如何自处!”

和帝看着太子,这个孩子一贯是良善,又重感情,若是生在一般人家,不失为一个孝顺的好儿子,但在这帝王之家,怎生指望把治国安邦的重担,放到这样一副柔弱安详的性情之上……

暗叹一声,他转向方敬儒,“你可知朕将你叫到这来,是何意思?”

方敬儒连忙跪倒,他来时也思量过,和帝为何要将他叫来太子府,想是想通了,但未料他上来便问,当下汗水已从额间冒出,“臣愚钝。”

和帝不悦,良久不语,太子在一旁立着,眼见岳父撑地的双手打颤,汗也越来越多,有些不忍,刚要出声,却听和帝深沉的声音响起,“庭山(注:方敬儒字),你聪明是有的,只当心小心谨慎过了头。”

“是,”方敬儒更是冷汗涔涔。

和帝继续,“你是太子的岳父,与我皇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朕知道,你的智谋才略,并不比朕的老师(注:指方憬诚)逊色,但你为人行事,太过畏祸自保,在外人看,堂而皇之的或还有个不依势求权的做相,混一个清流之首的美名——但,朕的老师,就没有教过你,为臣之事,最大的应该是忠君爱国么?你爱惜自己身家性命的同时,有没有想过为主分忧?”

和帝的话,犹如一道巨雷,字字诛心,方敬儒早趴到了地上,他知道,和帝的话虽烈,却句句属实,自己一直甘于清流,却多是为了家族荣耀性命,不想也不敢多趟到权势中心的是非之中——

“皇上,”方敬儒此时已是涕泪齐流,

“父皇,”太子也跪下,欲为他求情。

和帝止住他,看向方敬儒,目光如电,“朕要你一句实话,莫再跟朕摆马虎眼,你认为,宁王与贵妃,谁更可以托付?”

方敬儒这才跪直了身子,他用袍袖拭去眼泪,稍缓和了一下,今日和帝以雷霆之势乱他心智,就是要他实言,但他虽明白了皇帝的策略,然在其万钧龙气之下,却也只能就范,抬起头,郑重道,“臣以为,宁王忠直,堪当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