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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3(第三部)(26)

秦王驷神情有些恍惚:“寡人还记得你第一次酿酒,酿出来比醋还酸,却硬要寡人喝……”他说到这里,不禁失笑,摇了摇头道:“如今可是手艺大有长进了吧。”

庸夫人也笑了:“如今也无人敢硬要大王做什么了。”

秦王驷轻叹:“逝者如斯,寡人如今坐拥江山,却更怀念当初无忧无虑的岁月……”说到此处,不胜唏嘘。

庸夫人亦是默然。过去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此时两人相对,亦是无言,最终,只能默默地走一小段路,他还是要回到他的咸阳宫去,做他的君王,而自己,亦仍是在这西郊行宫,过完自己的一生。

芈月走下城头,正要去寻孟嬴,刚转过走廊,却见廊下孟嬴扑在一个青年男子的怀中,又哭又笑地说着。

芈月吃了一惊,那男子却抬头看到了芈月,笑着缓缓推开孟嬴,递上一条绢帕给她擦脸,道:“孟嬴,季芈来了。”

孟嬴忙抬头,见了芈月,破涕为笑:“季芈,你来了。”

芈月细看之下,却认得这人竟是当初她刚入秦国时,在上庸城遇到的士子庸芮,当下惊疑不定,只又看向孟嬴。孟嬴这时候已经擦了泪,情绪也镇定下来,方介绍说:“这是我舅父,庸芮。”

芈月先是一愣,旋即从对方的姓氏上明白过来,当下忙行礼道:“见过庸公子。”

庸芮亦是早一步行礼:“芈八子客气了。”

孟嬴又道:“他虽是我舅父,年纪却也大不了我们几岁,自幼便与我十分熟识,季芈不要见外才是。”

芈月笑道:“我与庸公子也是旧识,不想在此处遇上。”

孟嬴好奇:“咦,你二人如何是旧识?”庸芮便把当初芈月在上庸城的事说了一番,孟嬴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净面梳洗了。”她有些赧颜,刚才又哭又叫,脸上的妆早花了,幸而都是自己亲近之人,这才无妨,却不好顶着一张糊了的脸站太久,只说了这一句,便匆匆地走了。

看着孟嬴远去,芈月不禁暗叹一声,扭头却见庸芮也是同样神情,两人在此刻心意相通,俱都是一声轻叹。

庸芮问:“季芈在为孟嬴而叹息吗?”

芈月默然,好一会儿,才苦涩地道:“我原只以为,她能够比我的运气好些,没想到,她竟然……”

庸芮苦笑一声:“君王家,唉,君王家!”这一声叹息,无限愤懑,无限感伤。

芈 月知道他联想到了庸夫人的一生,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想到了自己呢。

两人默默地走在廊下,偶尔一言半语。

庸芮说:“孟嬴之事,宫中只有季芈肯为她悲伤着急,唉,真是多谢季芈了。”

芈月说:“孟嬴一直待我很好,她也是我在宫中唯一的朋友。”

庸芮叹息:“她虽小不了我几岁,却从小一直叫我小舅舅,我也算看着她长大。她今日如此命运,我却无法援手,实在是心疼万分。”

芈月亦叹:“我本以为,庸夫人可能帮到她。唉!”她不欲再说下去,转了话题,“真没想到,庸夫人会是公子的女兄。”

庸芮走着,过了良久,又道:“庸氏家族,也是因为阿姊的事,所以宁可去镇守上庸城,不愿意留在咸阳。”

芈月诧异:“那公子……”

庸芮道:“我当时年纪幼小,族中恐阿姊寂寞,所以送我来陪伴阿姊,孟嬴也经常过来……”

芈月点了点头,又问:“那公子这次来是因为孟嬴吗?”

庸芮摇头:“孟嬴之事,我来了咸阳方知。实不相瞒,我这次上咸阳,是为了运送军粮,也借此来看望阿姊,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芈月听到“军粮”二字,不禁有些敏感:“军粮? 难道秦楚之间,又要开战吗?”

庸芮笑了,摇头:“不是,若是秦楚之间开战,那军粮就要从咸阳送到上庸城了。”

芈月松了一口气:“那就是别的地方开战了。”却见庸芮沉默不语,芈月感觉到了什么,“怎么,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庸芮却是轻叹一声:“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芈月内心有些诧异,看了庸芮一眼,想问什么,但终究还是没问出口来。

庸芮眉头深皱,默默地走着,忽然扭头道:“季芈,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芈月一惊,强笑道:“庸公子,何出此言?”

庸芮摇了摇头:“若是在上庸城,你必要问我什么,何以你今日不问?”

芈月看着庸芮,这个人还是这般书生气十足啊,可是她,已经不是当日的她了。她想了想,还是答道:“庸公子,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对这些,已经没有兴趣了。”

庸芮站住,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叹息一声,拱手道:“是我之错,不应该强求季芈。”

芈月低头:“不,是我之错,是我变了。”

庸芮摇头:“不,你没有变,你对孟嬴的热心,足以证明你没有变。”

芈月眼中一热,侧开头悄悄平复心情,好一会儿才转头道:“多谢庸公子谅解。”

庸芮看着芈月,眼中有着忧色:“宫中人心叵测,连我阿姊这样的人,都不得不远避……季芈,你在宫中,也要小心,休中了别人的圈套。”

芈月点头:“我明白的。庸公子,我也是从宫中出来的人,也见过各种残酷阴谋,并从中活下来了。”

庸芮低头:“是,我交浅言深了。”

芈月朝着庸芮敛袖为谢:“不是这样的,庸公子你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实在是很感激。”

芈月慢慢走远。庸芮伫立不动,凝视着芈月的背影走远,消失。

芈月走到孟嬴的房间中,推门进来,见孟嬴已经梳洗完毕,也更了一身衣服,此时坐在室内,却看着几案上的一具秦筝发呆。

芈月走到孟嬴的身边坐下,问:“你怎么了? 这具筝是……”

孟嬴轻轻地抚着这具秦筝:“这是母亲送来的。”她露出回忆的神情,轻轻说,“母亲当年最爱这筝,我从小就看着母亲一个人弹着它。母亲说,我远嫁燕国,一定会有许多孤独难熬的时光,她叫我有空抚筝,当可平静心情……”

芈月一惊,拉住孟嬴的手问:“你当真决定,要嫁到燕国去?”

孟嬴的神情似哭似笑:“我决不决定,又能怎样? 父王的决定,谁能违抗? 无非是高兴地接受,还是哭泣着接受罢了。母亲说得对,我还年轻,还有无限的未来。燕王老迈,哼哼,老迈自有老迈的好处,至少,我熬不了几年,就可以解脱了。我毕竟还是秦王之女,我能够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是不是?”

芈月抱住孟嬴,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胸前,努力让自己的哽咽声显得正常些:“是,你说得对,你能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来。孟嬴,我会在远方为你祝福的!”

一行马车,缓缓驰离西郊行宫。

高高的宫城上,庸夫人孤独地站着,俯视马车离去,一声叹息,落于千古尘埃。

第九章 别远人

孟嬴自西郊行宫回到咸阳宫,方一进宫门,就接到了旨意:“大王宣大公主立刻到承明殿。”

那一刻,孟嬴已经心如止水,听到这话,平静地走到承明殿外,跪下道:

“儿臣奉诏,参见父王。”

殿内没有声音。

孟嬴静静地跪着。

殿内依旧寂静无声。

孟嬴跪在殿外,秦王驷在殿内,若无其事地翻阅着各地送来的奏报竹简,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传召女儿的事情。

计时的铜壶滴漏一滴一滴,声音在殿中回响。

承明殿外,孟嬴静静地跪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晷的指针慢慢地偏转,孟嬴的影子慢慢地变短。

日已当空,孟嬴额头已经显出汗珠,仍咬牙坚持着,她的脸色变得通红,身体也不禁摇晃了一下,但又马上直起了脊背。

承明殿内,秦王驷扔下竹简,对外说道:“进来。”

孟嬴想要站起来,却一下子坐倒在地。侍女青青上前要扶她,她推开青青,自己站起来,走进殿中。

秦王驷端坐在上首,表情严肃,孟嬴走进去,无声跪下。

秦王驷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你可想通了?”

孟嬴伏地,镇定地说:“儿臣想通了。”

秦王驷站起来,身形有着无形的威压:“你想通了什么?”

孟嬴抬头,看着她的父亲、她的君王:“我身为秦国的大公主,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坐享其成,岂能心安? 若是国家需要,当联姻他国,自然义无反顾。”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步步走到孟嬴面前,孟嬴看着他的黑舄慢慢地一步步迈近,停下,听着他的声音自上面传来下,在空落落的殿中回荡着:

“寡人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三岁,当时想的跟你一样,既然我身为嬴氏子孙,就算再害怕,但是上战场仍然是义无反顾的事情。”他一掀衣裾,跪坐在孟嬴面前,伏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可是真正上了战场以后,才知道我当初的那一点反复犹豫的心情是多么可笑。”

孟嬴抬头,诧异地看着秦王驷,不明白他的意思。

秦王驷拍了拍自己的身边,道:“你坐过来。”

孟嬴有些诧异,但终究还是听话地走向秦王驷,重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