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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6(第六部)(30)

小内侍迅速顶着铜盆跑进来,呈上热水。竖漆将葛巾浸入盘中,指尖触到水温便觉得烫手,只能以指尖轻轻提起葛巾.拈了一点边儿.一点点拧着。不想却有一双手伸过来,从他手中接过葛巾,捻了捻,将葛巾又浸入热水中,竟是不畏烫热,直接拧干水分,就盖在赢稷膝上。

赢稷只觉得一股暖流触到膝头,本来又麻又痛的双膝顿时活泛起来,这种既难受又舒服的感觉让他不禁呻吟一声.见芈戎不畏热烫为他敬揉,心中感动,瞪了一眼竖漆斥道:“你怎么敢让舅舅动手?”这边又忙问道:“舅舅可有烫着?”

竖漆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却不敢说自己皮娇肉嫩怕烫。事实上他都不明白那么烫的热水,似芈戎这样的贵人如何就能够毫无感觉地伸下手去。若是说他没有感觉,却也不会,他明显是试了试温度.才敷到赢稷膝盖上的。

芈戎却笑道:“无妨,这孩子的手太嫩,这么烫的热水伸不进去的,可只有这么烫才对你的膝盖有好处。舅舅手上茧子厚,不碍事的。”

赢稷心头一跳,拉过芈戎的手来,却见他手中果然布满厚厚的老茧,这应是长期刀剑弓马所留下的痕迹,心头一痛,忽然想起芈月昔年说过的话“你两个舅舅,都曾经吃过许多苦”。此时此刻,握着这样的手,他才明白这句话中沉甸甸的含义。

他自幼便与魏冉亲近,知道这是自己的亲舅舅。魏冉身形高大威猛,性子耿直强硬,对一个小男孩来说,绝对就是崇拜的榜样。可是芈戎这个舅舅,虽然才结识不久,人不如魏冉强势,脾气也显得温和,但是就这番一劝说一敷药,顿时让他们之间的情感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赢稷默然,欲言又止,想说一声“舅舅受苦了”,可是看到自己娇嫩的双手,想到眼前的这个舅舅,却是在比自己还小得多的时候,与自己母亲,唯一的姊妹无奈分开,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楚国度过这么多艰难岁月,顿时无法开口了。对比自己方才与母亲的一番赌气,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显得矫情?

赢稷想了又想,见侍从已经呈上了药膏,终于还是讷讷道:“舅舅,这药膏脏得很,如何能让您动手?还是让竖漆来吧。”

芈戎笑道:“不妨事,我行军打仗,敷药是常事,算不得什么。我是你舅舅,你是我外甥,我照料你一下,又有什么奇怪的?”

赢稷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芈戎用滚烫的热水为他敷揉。反复数次之后,芈戎才将药膏为他敷上,又用细葛布包了,方替他放下衣服下摆,笑道:“这几日都不要正坐了。你这孩子,赌气也不弄个垫子!”

赢稷忍不住道:“我才不是赌气,若用了垫子,才叫赌气呢!”

芈戎不禁笑了。赢稷见芈戎笑了,也不禁脸一红,还是挥手令诸人退下,咬着下唇问芈戎道:“母后是不是真的,真的,真的……”

他一连“真的”好几次,也没将他要说的话说出口来,芈戎却能够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轻叹一声道:“我曾经问过你母后,是什么原因让她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她说,她只生了大王一人,怕大王在世上太过孤单,想要给你一个兄弟,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赢稷脸色变得通红,又褪作苍白,哼道:“荒唐,荒唐。这样的话,舅舅你也相信吗?”

芈戎却沉声道:“我信。她若说出其他理由,纵有一百个,我也会为大王驳了她。可是这个理由,我信,我也无言以对。”

赢稷一怔:“为什么?”

芈戎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看看魏冉,我们不是同父所生,可你母亲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多苦多难,从未放弃过我们,一有机会,就要使我们团聚在她身边。甚至在你出世之前,这世间唯一能够令她低头的事,就是跟我们有关的事。”

赢稷叹道:“母后姐弟情深,实是令我感动。”

芈戎却道:“你自然是知道,我与她也有同父的兄弟和姐妹,可是,这些人却没有一个是值得信赖的。她在这些人中间唯一收获的东西,就是自相残杀。你母亲这一生吃了很多苦头,唯一支撑着她走下来的力量,一开始就是我们这两个弟弟,再往后,就是有了大王你。她常说,先民之初,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便无手足相残之事,待知有父,便有手足相残。兄弟同胞从母是天性,从父只是因为利益罢了,所以是最靠不住的。她之所以执着地要生—个孩子,就是要给你留一个骨肉至亲。不知大王可明白吗?”

赢稷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我,不太明白。可是,母亲的心思,我却能够明白一些了。”

芈戎道:“大王……”

赢稷摆摆手道:“舅舅不必再说了,我脑子很乱,我要想想……”

芈戎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道:“舅舅不勉强你,你自己静一静,慢慢想一想我今日与你说的所有话吧。”

见赢稷沉思,他站起来退了出去,走到外面,将赢稷膝盖养伤一应事务,吩咐了竖漆之后,便出了承明殿。

内侍小心翼翼地问他,是要去常宁殿,还是出宫。芈戎抬头,见日已西斜,本拟出宫,但心中一动,还是道:“去常宁殿见太后吧。”

到了常宁殿中,他便去寻了芈月,道:“阿姊,你去看看大王吧。”

芈月怔了一怔,看着芈戎反问:“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看他?”

芈戎点头,坐到芈月面前,问道:“你知道大王为何反对你生下这个孩子吗?”

芈月开口想说,是为了颜面为了物议为了君王的尊严,可是她看着芈戎的神情,发觉他要说的并不是这个,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芈戎长叹一声:“大王是你的孩子,他之所以反对,其实并不一定是为了君王的颜面,或者是外面的物议。阿姊,他只是怕失去你。你去告诉他,他不会失去你,你会一直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就不会再坚持了。”

芈月怔了一怔,她当真是没有想到,嬴稷的心忧,竟会是如此:“你能确定吗?”

芈戎苦笑一声,看着芈月摇头:“阿姊,你这个母亲,当得真是粗心啊。纵有再多理由,再多物议,可母子之间,哪会当真因外物而生分?生分的只能是因为感情真的出了问题啊。”

芈月看着芈戎,忽然想到幼年之时,自己也曾经因为嫉妒莒姬对芈戎更好,而喜欢捉弄这个弟弟,却原来孩子的心,一直是这样的啊。如今当年这个眼中憨傻的弟弟已经长大,并且有了自己不曾认识的深度和厚度,芈月不禁感叹一声:“子戎,你当真是长大了。”

芈戎却是笑了笑道:“阿姊,我如今也是为人夫、为人父了。”

芈月笑道:“正是,正是,我竟糊涂了。你如今都为人夫、为人父了……”

她却忽然想到一事,抚额道:“小冉在军中,虽然已经早定亲事,如今却还未曾成亲,这男人的确需要成亲生子之后,才会懂事长大啊。怪不得他和阿起,都还是一副孩子的脾气。”当下就道,“如今你和舅舅都来了,咱们也要尽快为小冉和阿起准备娶妻生子之事了。”

当下便要议魏冉和白起的婚事,芈戎无奈一笑,又提醒道:“阿姊如何安抚大王呢?”

芈月微笑:“我既知此情,自有主意。”

第二天清晨。

阳光刚照进承明殿,赢稷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忽然感觉眼前有异。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却看到芈月坐在他的榻前。

赢稷一怔,连忙掀被站起,叫道:“母后,您怎么来了?”又转头欲斥内侍如何竟不禀报。

芈月却摆手笑道:“不妨事的,做母亲的来看儿子,有什么关系?是我叫他们不要吵醒你的,让你好好睡足。”

赢稷怔怔地站在那儿,木偶般被宫女内侍穿上衣服,梳洗完毕,方回过神来,慌乱道:“母亲,您,您可用过朝食了,要不要在儿这边用一些?”

芈月笑道:“我已经备下朝食了,你来看看,这几样小菜,是母后亲自为你做的,你看看可喜欢?”

“亲、亲手做的?”赢稷吓了一跳,他这辈子吃芈月亲手做的菜,当真是没有几次。并非芈月不擅厨艺,事实上芈月做菜的技巧,远胜过她的女红。盖因女红这种东西,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练习,做菜这种事,却是天分和聪明更重要。芈月虽然下厨不多,但却是天生的易牙手,她亲自下厨做的几次,全是教赢稷吃了都不能忘记的。

芈月斜睨他一眼:“过来吧。”

赢稷梦游般地点点头,被芈月牵着手走到几案边坐下来。他怔怔地看着上面的饭菜,主食是黄粱米粥和鸡白羹,旁边是炙肉、鱼脍以及几样菹菜,再加上以梅、桃、豆制的几种酱料,拿起玉箸,握在手中,竟是忘记去夹菜。

见芈月夹了一箸笋菹过来,赢稷怔怔地接过,忽然问:“母后,为什么?”

他这一问,问得没头没脑,芈月却是明白的,见状放下玉箸,挥退近侍,轻叹一声道:“我十二岁的时候,亲眼看着生母死在我面前。从那以后,我决意不让自己的血亲再死去。子稷,人在世间如同浮萍,朝生不知暮死。活着有什么意思?活着就是为了有一份牵挂,一份骨肉至亲的牵挂。这样人才会有了根,知道自己是谁,为了什么而奋斗。君王之位至高无上,登临绝顶后回望,看不到一个人,会迷失自己。在这世上有你的骨肉至亲,你会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就不会丢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