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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第一部·布喜娅玛拉)(13)

“好些了没?”他没回答我的话,只是远远的拣了张凳子坐了,静静的看着我。屋里虽然烧着炭火,暖意融融,可是他的脸色却始终透着苍白,毫无血色。

“你怎么了?”还真不习惯他忽然生疏的样子,以前没人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客套的。我拍了拍身侧,招呼他,“过来这边坐,炕上暖和……”

他幽幽的望着我,嘴角动了动。我不说话,只是执拗的直视他,毫不避讳,也绝不躲闪。他微微动了动肩膀,终于在我的注视下站起身向我这边走来。

“臭小子!”我没好气的捶他胸口,“明知道我不能动弹,难道还非要我下地请你,你才肯过来?”他身上带着股冰冷的寒气,才靠近,我便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冷吗?”他轻声问我。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他淡淡的扯出一丝笑容:“还疼吗?”

我含笑摇头。突然间他的瞳孔骤缩,带着一丝痛惜的看定我。顺着他的目光,我低下头,看到自己些许敞开的领口下淤青的痕迹——那是……努尔哈赤弄出来的吻痕。

我知道他也许是误会了什么,忙尴尬的拉上领口,遮住淤痕,却不想被他冰冷而又颤抖的手一把挡开。

“疼吗?”

“咝。”他的手指冰凉如雪,被他指尖碰到的温热肌肤被冻得一麻。我见他慌张的缩手,忙咧着嘴笑,“不疼!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

“东哥……”他悲凉的喊我的名字,眼神里有着浓烈的绝望。

我一惊,竟脱口说道:“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看到他受伤无助的神情,仿佛是在指责我一般,便不由的慌张起来,“我……”

他静静的看着我,似乎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我咽了口唾沫,竖着两根手指故作夸张的笑说:“我保证,我绝不会做你的继母占你便宜!”

他瞪大了眼看我,眼珠黝黑。

在他无声的抗议下,我终于放弃逗他玩笑的心思,一本正经的说:“你放心,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如果真的有事发生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凄惨的躺在这里了!”

他沉默,许久之后喊了声:“东哥……”便再没了声音,只是轻轻的,用手细心的替我拿捏腰上的肌肉。

他拿捏的手劲恰到好处,既缓解了我长期卧床造成的肌肉紧绷,又不会弄痛我的旧伤,我舒服得眼皮直往下耷拉。

朦朦胧胧间,却听见海真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问道:“格格要不要再用燕窝粥,这是二阿哥临走特意吩咐奴婢煮的……”

我睁开眼,四处瞅:“代善走了么?”

“是。走了好一会了。”

我扭头看向窗外,天色已是黑沉沉的,原来我竟已睡过去好久了。打了个哈欠,我勉强撑起身子,海真端了粥碗一边喂我,一边笑说:“二阿哥对格格可真是上心,自打你受伤到现在,他每晚这个时辰都会过来探病……”

“你说什么?代善每晚都来?”我惊呆,“我怎么从没见着他?”

“那会子格格身子还没好得这么利落,天没黑便早早歇下了。二阿哥每次来都站在格格窗外,等格格睡着了才进屋。格格前阵子正喝那养气补身的药丸,这一睡下去自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奴婢可是瞧得真真的,二阿哥每回来都会替格格揉背,有时候还一个人自言自语,总要待到戌时末才回去的。”

细细的品味海真的每句话,想着他每晚孤独执著的守在窗下,想着他对着昏睡的我喃喃细语,想着他细心呵护的替我拿捏,想着那张苍白而又温柔的脸……我不由痴了。

腊月末。

努尔哈赤率部返回费阿拉。

除夕夜里,与众人吃罢年饭,我陪孟古姐姐回房守岁,两人闲闲的聊了一些关于叶赫,关于小皇太极的趣闻。

每年除夕夜,努尔哈赤按例都会在大福晋房内安寝,所以当孟古姐姐留我在她那里过夜时,我一口应承。

阿济娜替我在外间暖阁里铺好床褥,我怜她体弱辛苦,便放她到隔壁屋与海真作伴,早早的让她歇了。

因为趴着睡了一个多月,我现如今竟养成了习惯,往往睡到半夜会因为胸闷难当而憋醒,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伤已痊愈,不必再保持趴睡姿势为难自己。但是一个习惯一旦潜移默化后,好像短期内便很难纠正得过来。

这晚睡到半夜,我照样惊醒,然后痛苦的翻身,胸口麻痹得要揉好久才能舒缓闷气。

我闭着眼嘟哝,轻声抱怨,忽听床头一声叹息,我倏地睁开眼,却意外的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

我惊骇的张大嘴,瞪着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嘘……别嚷。让我好好看看你……”他轻声说,语音里透着温柔,身上散发出微醺的酒气,想来酒宴上一定灌了不少酒。

“贝勒爷。”我拉高棉被,一脸警惕的瞪着他。孟古姐姐就在里屋,我不信他会如此乱来,所以我宁可相信他此刻并没有喝醉,神智还是清醒的。

努尔哈赤轻笑:“好久不见……”他轻柔的伸手抚摸我散在肩上的长发,脸上展露出心满意足的欢喜,“总算今儿个见着了。”

我没说话,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好。

他见我拿防备的姿态敌对着他,忍不住嗤笑:“就这么厌恶我?听说你曾在族人面前起誓,谁人若能杀得了我,你便嫁他!东哥,你可真看得起我努尔哈赤……”他攥紧我的发梢用力一拽,我疼得将头偏过,却被他飞快用唇封住了我的嘴。

“唔!”我不客气的咬他,他一触即退,冷笑:“还是这么牙尖嘴利啊!”

“哼。”我故意当着他的面,扯起被面使劲擦着嘴,摆出一副恶心讨厌到极点的表情。我就是成心气他!

“真的不愿意嫁给我?”他再次问。我听出这句话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什么,仿佛是他想竭力说服我,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我把布斋的尸骨还给叶赫呢?”

我挺直脊背,冷笑:“人都被你杀了,剩下的尸骨又算得了什么?你爱怎么处置随你!”

“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

“那你还来费阿拉做什么?”他陡然严厉起来,喉咙深处压着愤怒。

“你以为我喜欢来么?”要不是布扬古逼我,就算费阿拉派出八抬大轿来请我,我也不会来!他这真是明知故问!

“你——”他被我气得不轻,红润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神情反复多变,“好!好!你不在乎……你不在乎的东西我留着又有何用?我会把布斋的尸骨还给叶赫,可是你——东哥,你既然已经踏入我的费阿拉城,今后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再也没有随意离开的自由!我要你留在这里……一辈子!”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狠戾与残酷,那双眼酷似怒火中烧时坏脾气的褚英,他们果然不愧是父子,连凶狠的眼神都如此相似。

“你会后悔你所说过的那些话!”

看他最后近乎赌气般的诅咒,我非但毫无惧怕之意,反而抑制不住轻笑起来:“后悔什么?后悔拒绝嫁给你?不!永远不!”

他噌地腾身站起,愤怒的摔门而出。在离开的霎那,他却顿在原地,抛下一句冰冷而僵硬的话语:“从明天起,你搬去兰苑!从今往后,不准你再踏出兰苑一步!”说完,他扬长而去。

我淡淡的冷笑,心里涌出无奈凄凉的酸涩。回过头,我毫无意外的看见扶着门框的孟古姐姐。她仅着一身雪白中衣,散着乌黑的披肩长发,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脸色惨白如雪的呆望着我,眼眸空洞的透出悲凉的哀伤。

圈禁

万历二十二年正月,蒙古科尔沁贝勒明安、喀尔喀贝勒老萨遣使求和通好,自此恢复往来。

万历二十三年,因保塞有功,明朝天子敕封努尔哈赤为龙虎将军。

万历二十四年正月,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在费阿拉城分别接待朝鲜主簿申忠一;同年,建州大将费英东征伐野人女真瓦尔喀部……努尔哈赤向周边不断扩大建州势力的脚步一刻也未曾停止过。

万历二十五年春。

这已是我在兰苑迎来的第三个春天。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被圈禁在这个一百多平米小院内,只有阿济娜早晚相伴。

努尔哈赤的这招果然够狠够毒!这座兰苑比起现代监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最起码我蹲监狱还有一群牢友和狱警相伴,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寂寞无聊得快抓狂。

每当看到东边日出,西边日落一次,我的心里就增添一份抑郁,相信再过不久,我准会被逼出精神分裂来。

据说在此僻静一隅被圈禁的并不止我一个,与兰苑隔湖相望的那座梅园内,关着乌拉的贝勒布占泰,只不过他比我幸运,虽然同是圈禁生活,他却日夜有美人相伴——去年底,努尔哈赤又把舒尔哈齐的另一个女儿娥恩哲也嫁了给他,让他在梅园内享受着齐人之福。

每回听到湖对面传来的丝竹乐器声,我都咂嘴眼馋不已。兰苑太静了,静得一年里头连耗子夜半找食的吱吱声也听不见几回。

“格格!”

“嗯?什么事?”

“你又发呆!这一天到晚你究竟要发几次呆啊?每回跟你说话,你总是两眼发直的在走神!”她手里拎着食盒,不满的冲我发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