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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第二部·扎鲁特(13)

我已然精疲力竭,湿答答的衣裳滚了一身的泥灰,好不狼狈。头昏脑胀间只觉得有只手触到了我的身上,我想也不想,躬身低头直接拿脑袋撞了过去。

只听“哎”地一声低呼,有只手撑住了我的脑袋,然后一个戏虐的声音笑说:“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我狼狈的抬起头来,然而被那古古怪怪的水雾喷过之后,眼睛疼得实在厉害,只觉得眼前有个男人的影子在模糊的晃动。我使劲眨了眨眼,眼里水汪汪的滑下一串泪珠,被泪水一冲,眼前陡然一亮。我这才真正看清眼前这人,竟是个面貌清俊的公子哥儿。

他嘴角略弯,先还带着三分戏虐,三分玩笑,然而在看到我流泪的霎那,脸色慢慢变了,笑容收起,神情凛然的侧过头去:“内帏之中岂容你等放肆?即使是婢女丫头犯了过错,打罚即可!为何偏要施以此等肆虐施暴行径?你们这些福晋们平日讲究的体面和慈悲都到哪去了?”

额实泰等顿时哑口无声,满院子的下人跪了一地。

瞧这光景,不由令我想起褚英来!果然不愧是大阿哥!威严总是不一般,即便是父辈的妻子,在大阿哥面前总也矮上一截!

“你没事吧?”他蹲下身,大概是嫌我身上太脏,略略皱了皱眉,强忍着将我嘴上的布条解开。

我呸地吐出硬物,那东西圆溜溜的在地上打着转,原来竟是颗硕大的胡桃。他又替我解了手脚的束缚,我揉着手腕脚踝,活动着酸疼发麻的牙关,摇晃着从地上爬起。

“你是……”

“多谢大阿哥!”

“你莫非是……”

我回眸瞥了他一眼,这个大阿哥有点呆!他既然能到这小院来,难道不知这里头住的是谁么?

“我是叶赫那拉氏……”

“你是布喜娅玛拉!”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惊讶的脱口而出。

我点了点头,不堪疲惫,回头再打量娥恩哲,竟是一脸咬牙切齿的恨意,额实泰仍是面无表情,倒是穆库什像是吓坏了,捂着脸嘤嘤啜泣,伤心不已。

“布喜娅玛拉格格,为何你……”

我挥挥手,打断他的话,径直说:“没什么!福晋们只是跟我闹着玩而已……”

“不用你这妖女假惺惺的来滥充好人!”娥恩哲恼羞成怒,一张脸扭曲得可怕,眸底尽是仇恨。若有可能,她是当真想扑过来,生生咬下我一块肉,以泄私愤吧?

“大阿哥不必介意!”我淡淡的冲他点点头,揉着酸疼的胳膊,准备回房。

好好的一个凉夏夜晚,竟被搅得如此乌烟瘴气,我惋叹。

“布喜娅玛拉格格,请留步!”大阿哥在身后追了过来。我满身狼狈,哪里还有心思跟他多啰嗦,若非念在他方才及时出现救了我,我早已撵人。

“大阿哥请回吧,顺便……麻烦把她们几位也带出去!”回眸最后瞅了眼她们三个,心里忽然一软,竟鬼使神差的转了回来,走到她们面前说道:“莫忘了你们都是姓的什么,爱新觉罗家的子孙里,你们是我见过的最差劲的三个!”

她们三人具是面色大变,都像是活生生被我扇了记耳光似的。过得片刻,穆库什耸动着肩膀,跌坐在地上放声嚎啕大哭。

鸣镝3

一晚上冲了三遍澡,却仍是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子异味没有祛除,心里硌得慌,就连最后躺床上,辗转反侧也总是半梦半醒的感觉自己一直泡在水里在洗个不停。

好容易挨到天亮,我被小丫头轻声唤醒,直觉得身体酸乏,懒懒的不想多动弹。可是小丫头却说布占泰卯时已派人来唤了三次,于是匆匆用了点早膳,不情不愿的往正院赶了去。

才到得院门口,忽听“呜”地一道尖锐呼哨声破空拉响,哨声谙哑嘶厉,乍一听像是鬼在哭狼在嚎,十分刺耳。

随着那历经几秒钟的哨声停顿,一声低噎的惨呼随即响起。

我心里倏地一抖,急急的跨进门槛,却因视觉冲击太过猛烈而僵住。手扶在门框上,慢慢惊愕的滑坐在门槛之上。

院内,布占泰脸色凝重阴冷,左手掌心握着一张巨型铁弓,弓上搭了一枝去掉铁制箭镞的苍头箭。只见他扣箭的右手双指略为一松,咻地声,苍头箭夹起一股呜咽的尖哨凌厉的射了出去。

我心一颤,一个“不”字噎在喉咙里未及喊出,便听惨叫声已然响起。对面两根木桩中间,娥恩哲赤裸着雪白的肩背,上身仅着了一件肚兜,双手凄凄惨惨的被吊在木桩上。

布占泰再次搭箭拉弓,一旁面色惨白的穆库什再也忍受不住,身子微微抽搐,眼一翻竟仰天倒在额实泰怀里。额实泰仍是一语不发,然而面容憔悴,与昨日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呜——”带响的苍头箭再次射出。

光秃秃的箭头戳中娥恩哲白嫩的肌肤,在她背上留下一点鲜红的印记,然后啪嗒落在地上。

满地的苍头箭羽,娥恩哲的背上已是伤痕累累,圆点的红印带着一丝的血痕遍布肩背。布占泰的箭法使得极有技巧,每次都射她不同的部位,让她痛楚难当,却又绝不至于折磨死去。

我捂住嘴唇,哆嗦着。

这算什么?干巴巴的特意找人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就算是在替我报仇了么?他在做什么?以如此残忍的手法去折磨一个弱质女流,而这个女人却是他的妻子——虐妻!他到底……算得上是哪门子的男人?!

“咻——”“啪!”箭羽跌落,可娥恩哲已然不会吭声,她耷拉着脑袋,手腕处被绳索勒得血红,纤细的身子在炎热的夏风中如蒲草般轻微漂荡。

“够了……够了……”好半天,我才找回我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大叫:“够了!”

布占泰停下手,将铁弓换到右手,轻轻朝左手掌心里吹了口气:“东哥,这是家事!家有家规……你莫插手!”

额实泰终于动容变色,猛地从斜刺里冲出,跪在布占泰跟前,抱住他的双腿,悲痛欲绝的叫道:“爷!您还不如拿弓弦直接绞死妹妹,爷的右手箭妹妹已然受不了,您若是换成左手,还不如直接赐她一死,免了她的活罪吧!”

“滚开——”布占泰愤怒的抬脚将额实泰踢出老远,“就是你这贱人平时教唆的,你以为我就不会收拾你了么?”左手将弓弦拉满,苍头箭直接瞄准她的脑门。

我吓得全身直冒冷汗。素闻布占泰箭法如神,有个别号称之为“何叱耳”,满语的意思乃是左弓。也就是说他不仅能和正常人一般右手挽弓射箭,还能左右开弓,而左手比右手更加灵活有力。

如果换个现代点的说法,那布占泰九成九是个左撇子!

“贝勒爷!”穆库什不知何时竟然醒了,醒来却恰好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忍不住尖叫,连滚带爬的匍匐过来,“爷!求求您!我们知错了!求您饶了姐姐们这一回吧!爷,您要罚便罚我吧!”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布占泰满腔愠怒。

我忽然发觉他这不只是单纯的在为了我而发泄怒火,就某种程度而言,他其实是在借着这爱新觉罗家的三个女儿在发泄对努尔哈赤,以及建州的强烈不满和愤慨!一如……当年被圈禁于费阿拉城梅园之内,这在他心中必然留下深刻阴影,成为伴随他终身最隐晦的伤痛和侮辱!

他不过是伺机寻了这个古怪的理由得以发泄私愤罢了!

弓箭从额实泰的额头撤开,忽然箭头一转,竟是“嗖”地下朝昏迷中的娥恩哲射去。当时我已离得娥恩哲很近,事发突然,我连想都没想清楚,就任由动作先行于大脑一步,转身抢扑在娥恩哲的背上。

“哎!”我低低的喊了声,疼得呲牙咧嘴,嗷嗷直叫。

“东哥——”身后的布占泰激动的大叫一声,哗地扔掉弓箭,飞步向我奔来,“东哥!为何如此冲动,要替这贱人挡箭?方才有多危险,你可知道?真真吓死我了!”

有多危险我是不清楚,然而我却清楚方才那枝苍头箭已然射中了我的肩胛骨,伤处此刻正一阵一阵的隐隐抽痛,痛彻心肺。我也只剩下张着嘴吸气的份儿,根本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了。

退兵1

布占泰的那记左弓苍头箭,硬生生的撞裂了我的肩胛骨,大夫给开了药方,虽不至于大热天的要上夹板,却严密叮嘱不可乱动,以免骨头难以长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正好以此为借口,将婚礼一压再压,最后日期只得拖延至九月末。

然而九月初,便听说娥恩哲因不堪丈夫羞辱,居然从乌拉城里逃跑了,布占泰因此大发雷霆,将额实泰和穆库什关进了牢里。

局势开始紧张起来,不用多问,整个乌拉城已弥漫出一种压抑的气氛。九月中,布尔杭古忽然到了,我不清楚他们这些男人搅在一起到底商议了些什么计策,只是清楚的知道乌拉的太平日子挨不长了。如果我被许嫁乌拉是个媒子,那么娥恩哲受了鸣镝之辱后逃回建州,将成为努尔哈赤攻打乌拉的导火索。

于是,我躲在房里每天数着日子开始倒计时……

万历四十年九月廿二,努尔哈赤亲率三万大军,借口布占泰屡背盟约和以鸣镝射侄女娥恩哲,急速向乌拉进兵。七天后大军抵达乌拉境内,沿着乌拉河而下,直逼乌拉城,隔河列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