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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第二部·扎鲁特(31)

两小兵闲着没事干,开始靠着门唠嗑,我从他们稀里糊涂的话语中,断章取义,模糊的听出了一些讯息。比如说,这支队伍好像是明朝剿金大军之一,领兵的是个姓杜的老将军,是个能征善战的主儿,只是好像和这次的总兵官不大合拍。又比如,我还听出,方才那个年轻人姓张,是个文人出身,原为分巡兵备副使,现出任监军一职。

我弄不大懂这监军是多大的一个官职,也无心去弄懂,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他们会如何处置我们,可是偏又不能问,只得硬生生的憋着。那两小兵越聊越起劲,慢慢的话题从从军打仗偏离到赌钱吃花酒,我越听越来气,暗自摇头,这些人哪里像是当兵的?全无半分组织纪律性,与那些闲赋在家时还得耕作渔猎、自力更生的八旗子弟相比,这些大明士兵简直就是一群垃圾!

“张大人说让一位黎夫人去军帐!”门口突然探进一个人来,脸朝屋内张了张,“喂,你俩哪一个是黎氏?”

扎曦妲神情慌张,我一把摁住她的肩膀,站了起来:“我是。”

那人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冷漠的说:“那好吧!跟我走!”

渡河1

那名亲兵把我领到一顶军帐外,嘱咐了句:“候着!”便自行离去,弄得我更加一头雾水。

青灰色的大帐子直接扎在冰天雪地里,四周有零散小兵来回巡逻,穿梭不息。出门的时候我没披麾衣,这时冻得手脚发麻,忍不住呵着暖气在原地只跺脚,试图抖落一身的寒气。

“滚——”帐内暴出一声厉喝,在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哎唷”一声,有团毛茸茸的身影直接从营帐内跌了出来,撞到了我的身上。

“咝……”我疼得猛吸凉气,腰被扭了一下。

“黎夫人?”略微惊讶的口吻,我扬睑回眸,看见撞我的人正低着头满面愧色的溜走,而那个才碰见的监军张大人,正站在军帐口,脸色温和的看着我。“夫人受惊了!”

我吸了吸鼻子,摇头:“没事!怪我站的不是地!”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此刻我就算非常之希望能够破口大骂,也是有那心没那胆啊。

“黎夫人居于关外,可否会说鞑子的蛮语?”

我大大的一怔,难道他找我来问话,目的是想让我当翻译?这倒是个不坏的消息,起码……我对他们有用处,他们就至于会杀我。

他见我迟疑着不应声,以为我不会,于是露出失望之色,又不死心的再问:“那你可听得懂?”

我舔了舔干裂翘皮的嘴唇,笑了笑:“我能和他们沟通,这个……语言上没问题。”

他露出欣喜的表情:“那就好。你随我来!”说着,掀帘入帐,我缩了缩头,鼓足勇气紧跟在他后面。

帐内甚为宽绰,中间燃着木炭篝火,火上烧着雪水,一位大将模样的老者正端坐在火堆旁,对着一张羊皮卷左右翻看。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只是用一种沉若钟鼓的嗓音说道:“张铨,我打算留两万人驻守萨尔浒,带一万兵力趁夜渡河,奇袭界藩城,打他个措手不及!”

“杜将军,将士们连续昼夜行军,已是极为疲劳困顿,能否就地驻营,稍做休养?等到明日清晨再渡河东进……”

杜将军抬起头来,我见他虽然须眉半百,却是目光如电,浑身透着英武之气,不容小觑。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看着张铨似笑非笑,颇有深意。

张铨跨前一步:“师旗之日未到,将军又何必争在一时?况且,夜半渡河,倘若敌人来袭,将首尾难顾……”

“无需多言!”杜将军忽然一摆手,掷地有声的道,“天兵义旗东指,谁敢抗颜?当今之计,唯有乘胜前进,有何师期可谈!”一句话就把张铨弹了回来,这老头当真相当具有霸气。

张铨皱着眉头没再吱声,气氛尴尬。紧接着,杜将军唤来传令兵,下达军令,营帐内进进出出,甚是公务繁忙,竟是将我和张铨两人完全给当成空气忽视掉了。

我倒是没觉得怎么样,就不知道张铨这位年轻监军会如何想。过会子见他神情低落,闷闷的走出营帐,我不愿一个人被留在这鬼地方,忙加紧脚步跟上他。

营帐外火炬通明,人声鼎沸,士兵们来往川流不息。

“黎夫人!”他背对着我突然喊了一声。

我吃了一惊,还以为他魂游天外,不知道我在他身后跟着呢。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夫人可否陪我去河边走走?”这是他跟我讲话以来,最客气的一回。之前虽然不失有礼,语气却是肯定而又不容反抗的,只有这次,才真切的听出他内心的彷徨。

我无声的跟在他身后,浑河水面显得平静无波,淡薄昏暗的星光下,第一批准备渡向南岸的士兵已经准备完毕,熙熙攘攘的你推我挤,热闹得像是在逛菜市场。我见识过大金国八旗兵的军纪严明,却从没见过还有这样当兵的,乱哄哄的像是小学生从学校放学,虽然有排队,然而约束力和自制力却是奇差无比。

我暗暗摇头,四十七万天兵又如何,就靠这些酒囊饭袋保家卫国,大明国不亡才怪!

“监军大人!”有士兵见了张铨,跑过来拜见,“水流不是很急,而且河水甚浅,即使不乘船,骑马也可过河!”

“知道了。”张铨点头,表情沉凝,待士兵去后,他忽然怅然叹气,“朝廷耗时一年,招兵买马,甚至拉上海西女真叶赫部以及属国朝鲜的兵力,其实也不过十万之数啊!”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将我说得完全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做什么呢?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想找个无关紧要的人发泄一下?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

“兵分四路!好好的十万兵马却被拆成了四路军,杨镐身为辽东经略,自视甚高,把鞑子兵比作草木,他……未免太过轻敌了,我不认为那个叫努尔哈赤的蛮夷首领会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只可惜无人信我所言。即便是杜松老将军……唉,他为了争得头功,竟而冒雪突进,试图抢在师期之前剿灭敌匪,攻占赫图阿拉,这谈何容易?”

他就站在岸边迎风絮絮嗫嚅,我尴尬得进也不是,退也不能。这些话无论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向我倾倒苦水,这行为本身便是极为不智的。对他倒没什么,我就怕他等把牢骚发完了,爽快了,末了回头一刀杀了我灭口。

我心生惧意,手脚开始哆嗦。

“且看着吧,这一仗到底会鹿死谁手还很难断言!唉,真不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这种各自为战的打法实在不够明智!”

我实在不敢再听下去了,正想撒腿逃跑,忽听前面隔了三四丈远的浑河水流哗啦发出一声巨响,滔天巨浪从上游驽马奔腾而至,顷刻间河水暴长,正在涉水渡河的士兵转瞬被淹,冲没得不见人影。

军营内乱作一团,张铨暴跳而起,高喊:“不可慌——”

我被混乱的人群挤得跌跌撞撞,险些摔到地上沦为众人踩踏,正无计可施,忽然臂上一紧,旋身回望,竟是张铨拉住了我,叫道:“跟我来!”边上有亲兵牵马过来,张铨将我托上马,对那亲兵喝道,“传令下去,整军备战!”

我焦急万分,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如若当真是金兵打来了,得设法回去找到扎曦妲母女!那三个人手无缚鸡之力,扎曦妲一紧张,更是张嘴就会满口的女真话,简直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

正乱着,忽然杜松将军拍马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厉喝一声:“乱个什么?哪个再乱,老子一枪搠了他!”他手里舞了一杆长枪,红缨微颤,一名慌张倒退的小兵背上顿时吃了他一棍,吓得往地上一跪,连呼饶命。

场面终于慢慢被控制下来,事后查知,并无金兵来犯,只是敌人在浑河上游处事先筑好堤坝,抬高水位后,配合时机在明军过河之际,毁坝防水,不用一兵一卒,便攻得明军乱了阵脚。

杜松气得哇哇直叫,倒是张铨为人冷静,待到风波过后,恨声道:“定是此人!去岁也是他使计诱逼李永芳出城投降,不动声色的拿下了抚顺关……此人不除,必是我大明之祸!”

“凭他一人能做什么,不过是雕虫小技!”杜松不屑的冷哼。

“杜将军,此人乃是蛮酋之子,号称四贝勒,允文允武,他……”

“区区蛮夷,能兴起多大的风浪!”杜松根本不把张铨的话当回事,大喝着约束众将士重整三军,继续开拔渡河。

渡河2

张铨脸色发青,双肩微颤。我忍不住唏嘘,他能慧眼识得未来清太宗之能,可见目光独到,只可惜跟错了上司。

正感慨间,忽听西北角上又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张铨正在气头上,勃然发作道:“这是做什么?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

“禀监军!”一名小兵气喘吁吁,满脸兴奋的跑了来,“适才逮着一鞑子,大伙抢功,就闹起来了!”

话没说完,我就听见一个凄厉的声音放声尖叫:“放开我——你们这帮杀千刀的……放开我的孩子——”

我浑身一震,身子软软的从马背上滑了下去,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待到狼狈的爬起站直,就见扎曦妲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被人反拧住双手,推搡过来。小秋紧贴在她身旁,害怕的直嚷:“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