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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第二部·扎鲁特(54)

他老神在在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很有信心,可我总觉得他的镇定自若不过是虚演给外人看的假象。

果然,皇太极沉默稍许后缓缓开口道:“我这几天都在找机会潜出城去,事实上其他人都在动这脑子,眼下谁都巴望着能赶到清河……”

我自然明白他意为何指,这当口不管努尔哈赤有没有最终立诏,只要能见上一面,哪怕是用逼的,他们一个个也都想从重病缠身的努尔哈赤口中挖出个传位口谕来,必要时甚至不惜动用武力。

眼看一场争斗在即,局外人茫然无知,局内却已是风云诡谲,波涛暗涌。

皇太极是出不去了!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他们彼此监视,谁都甭想离开沈阳半步。

我反复的咬着嘴唇,直到红肿的唇瓣再也不堪牙齿的坚硬,破皮出血。舔舐到嘴里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倏地抬头:“我去!”

皇太极猛然旋身,震骇的瞪视我。

“我去清河……”

“不行!”他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俊朗的脸孔血色尽褪,“我绝不容许你去冒这个险!”

“这个时候,还用再在乎些什么?”我自嘲的撇嘴,眼睫微微颤动,“你要的便是我要的,不管用什么手段我总会想办法给你弄来!”

皇太极哀伤的看着我,惊疑不定:“不……”

“就这么说定了!”我甩了下头,“我马上就动身……”

“悠然!”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脸色峻寒,僵硬的五指缓缓收拢,如钢铁般箍紧我的手腕。

我抽手,没能摆脱,再一下……

“我决心已定!”我厉声,用尽全力甩开他的束缚,以致使力过猛,磨破了腕骨上的一层皮。

他抓了空,右手虚悬,呆呆的望着我。

“我……要你成为大汗!皇太极——你会是大金的大汗!你会是大清的皇帝!”一扭身,我再不理会他是何表情,毅然冲出书房。

遗诏2

八月十一,努尔哈赤一行乘船顺太子河而下,转入浑河。我骑着小白赶了一夜的路,终于在中午时分赶到叆鸡堡那段浑河流域,迎面撞上金国大汗的船队。

旌旗飘扬,黄盖仪仗,浩浩荡荡的船队顺水直下,最大的一艘龙船上,侍卫林立,守卫煞是森严。沿岸遍布两黄旗的士兵,随船骑马跟行,井然有序。

我琢磨着阿巴亥应该已经与努尔哈赤会合,说不定此刻就在那艘龙船上。努尔哈赤若是神智还算清醒,能支撑到沈阳也就罢了,若是不能,那阿巴亥作为大汗最后召见的妃子,只怕以后难免她矫旨乱语——她若是假借大汗遗诏,胡乱指个人出来继承汗位,那可不乱了套?

可她最有可能会抬举谁?

自己的儿子吗?

多尔衮和多铎年幼,毫无军功可言,不足以服众,她举了也是白举;阿济格虽然不错,可是以他的手腕恐怕镇压不住其他和硕贝勒——努尔哈赤推行的八和硕贝勒共治制一日不曾垮台,这个汗位以阿济格的能力只怕坐上了,将来也是不得善终。

以阿巴亥的聪慧机敏,不可能看不清现在这个残酷局面,汗位必定只能在四大贝勒中推出来!

关键是……这四个人,她最有可能选谁?

最会……选的人……

只怕是——他!

我的心渐渐往下沉,仿若一直沉到了阴暗的浑河水底。

是的,阿巴亥最会选的除却自己的儿子外,就只有代善!而且无论她会选谁,都绝无可能会站到皇太极这边!

皇太极不是她的利益保障!

“嗬!”我一夹马肚,挥鞭冲向銮驾,这一刻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信念。

见努尔哈赤!

不管他是死是活,总之不能由着阿巴亥胡来!

小白兴奋得嘶声长叫,铁蹄践踏着沿河泥泞的土地,迎头冲进随行的镶黄旗士兵的列阵中。

“什么人?”

“有刺客——”

喝斥叫嚷声响作一团,随着锵锵的铁器锒铛声交错,我手中的腰刀犹如电光石火般疾速出鞘,指阔的刀背轻挑,架开刺来的三柄长矛,跟着手腕加劲一带,锋利的刀刃将矛尖全部削落。

“住手!”我勒马,厉声大喝,“我乃大汗养女孙带格格!奉谕见驾!哪个敢挡我?”

孙带格格早年嫁去蒙古喀尔喀巴约特部,后因丈夫恩格德尔投靠努尔哈赤,两年前举家一同迁入沈阳都城。她在宫内待到二十八岁才嫁,已成继东哥之后的又一老女传奇,名字早为八旗将士熟知。

这时听我报出名号,围攻我的士兵顿时吓得缩手缩脚,赶忙停止了攻击,只是团团将我围住。

我深吸一口气,傲然坐在马上。

少顷,镶黄旗的一名牛录额真骑马越众而出,盯着我谨慎的扫了两眼,高声问道:“你真是孙带格格?”

我假装发怒,挥鞭抽他:“你个瞎了眼的狗奴才!”

他面色一慌,忙低头:“奴才知罪!请格格稍等,奴才这就去通禀大汗!”说完,命手下亲兵挥动手旗。

龙船上亦有人挥旗示意,等了十多分钟,忽然远远的看到一道亮红色的窈窕影子一晃,俏生生的立于船头。

虽然隔得远了完全瞧不清长相,我却心里透亮,此女正是阿巴亥,她出来只怕是想对我验明正身。

“格格!您请……”那牛录额真态度忽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我明白阿巴亥已“确认”完毕,我这个“孙带格格”安全过关,可以离岸登船了,不禁内心一阵紧张,手指微微打颤。

一时舟停靠岸,我踩着搭起的舢板晃晃悠悠的上了甲板。晌午的日头甚毒,我虽穿得单薄,可汗湿得早将衣料子浸透,紧紧的黏在了身上,更显闷热。

小太监恭身领我进入船舱,才过了珠帘子,便觉扑面一片凉爽。

原来这舱内竟是搁了冰块,透过轻纱面子的楠木屏风细看,两小宫女拿了扇子对着装冰块的金盆轻轻扇风,边上软榻上一抹明黄色的身影隐约可辨,正静静的侧卧其上。

“你怎么来了?你好大的胆子,大汗并未召见,你居然也敢……”阿巴亥立在屏风的这一面,背对着我忿忿而言。

她身子慢悠悠的转了过来,目光冷清清的触及我时,蓦然一愣,瞳孔骤缩,张口结舌的说了一个字:“你……”

遗诏3

我不等她再把话说下去,身子微微弓起,左手拇指推弹刀柄,右手一抽,刀身跳出刀鞘。我腰背发力,一鼓作气冲到阿巴亥身前,左臂一勾,已飞快的将她的脖子纳入我臂弯之间。

“咯。”她养尊处优惯了,娇弱的身子哪经得起这般折腾,登时吓得面色雪白,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惊恐万状的看着我。

舱内环侍的宫女太监早吓得抱头尖叫,跪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时刻留意屏风后的动静,早在我刀刚刚出鞘之时,榻上的人影已翻身跃起,喝道:“什么人?!”

声若洪钟,努尔哈赤巍然站立在榻前。

我一阵眩晕。

哪个说他病得快要死了?就他现在这生龙活虎的气势,一点生病的迹象都瞧不出来,更遑论病危?

努尔哈赤行动如风,迅速取了挂在床头的弓箭,弯弓搭箭,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我心里冰凉,只觉这一脚踩得实在冤枉,活生生的把自己送进了一个精心设计好的陷阱。

“你是什么人?居然胆敢冒充孙带,信不信我一箭射穿你的脑袋!”

我与他之间仅隔了一面纱质屏风,舱内逼仄,远不过两丈,这点距离实在不够容我转身逃离。

相信以努尔哈赤的箭术之精准,我只消有半点异动,便会立即被他箭毙当场。我握紧刀柄,手心满是黏黏的汗水,全身的肌肉因为绷得太紧而感觉丝丝抽痛。

“贝勒爷……”莫名的,我突然笑了起来,许是已怕到了极至,心里竟空了,“爷取了江山,可还会记得我这个故人么?”

努尔哈赤擎箭把弓的手微微一颤,箭镞稍许下垂,我趁这罅隙抬脚用力踢在屏风木架上。

轰然一声巨响,屏风向努尔哈赤站立的位置猛地砸倒,我乘他跳后闪避之际,推开阿巴亥转身往舱门口扑去。

“东哥——”一声沙哑的厉喝犹如雷霆电殛般在我身后炸响,“是你——我知道是你——”

我一只左手才刚触及舱门,身后破空之声尖锐的呼啸追至,“吋”地声一枝箭羽擦着我的耳廓,钉在了我左手上方一寸处。箭身颤抖不止,嗡嗡的发出震耳声响。

“东哥——”身后的脚步声急促而凌乱的踩踏,“不许走!不许走——”

只差一步,仅仅只差一步……

眼看门外河水滚滚,船身悠荡,已然离岸驶向江心。我从头冷到脚,绝望的慢慢滑倒身子。

一只颤巍巍的手重重搭上我的肩膀:“不要走……”音调陡然从高处跌落,余下的唯有颤慄的低喃私语,“不管你是人是鬼……都请你不要走……”

肩上的手劲加强,我被动的被他扳过身子。

在与我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他双肩明显一震。

啊……我悲凉的低叹一声。

最后一次如此近的瞧他,已是十六年前的事……那年见他发际已是间杂银丝,可如今一瞧,竟是苍老如斯,满目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