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独步天下(五周年修订版)(43)

葛戴愣了愣,随即应了,抹了眼泪低头走了出去。

一会进来三四个嬷嬷和丫头,在近门处架起了屏风,沐浴用的高木桶搁在床前,冒着滚滚热气的开水哗哗倒进桶内。

葛戴卷起袖子试了下水温,点点头。

我洗澡的规矩向来是不喜欢有人伺候,于是那些嬷嬷丫头自发的退出门外。我掀了被子下床,可脚尖刚踩到地上,便觉得两条腿不听使唤的直打哆嗦。脚一软,我双手撑地的坐在了脚踏上。

“格格!”葛戴低叫一声。

我虚弱的笑:“我可真没用……”不过才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就把我饿得四肢无力,两眼发昏,看来这次无论如何都得拜托葛戴替我洗了。

她小心翼翼的扶着我靠近木桶。我喘息着扶住桶沿站定,葛戴替我将中衣解下,过了好半晌却没见她有任何动静。

“怎么了?”

“格格——”她忽然颤声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喊。

扭头看见她泪流满面,捂着嘴呜呜的哭得气都快喘不过来,我不禁低头,恍然的看见自己胸口一块块的斑斓淤痕——这些都是褚英发狠时掐咬出来的,想来背上一定也有不少。

“别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只是看着吓人,过几天自然就消了。”我让她扶着颤巍巍的踩上踏凳。

身体泡入暖融融的热水中,我舒服的逸出一声呻吟。

“怎么了,是不是水太烫了?”

“不是,很好。”我含笑拍拍她的手,“我先泡一会儿……你也别出去,替我守着。”我怕自己体乏,搞不好泡太久会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葛戴点点头:“那奴才就守在格格身后,格格若是要什么,吩咐奴才一声就是。”

“嗯。”

热气蒸腾,熏得我微微昏沉,脑子却像走马灯似的不停闪现出两张脸孔,一个温文儒雅,一个不羁跋扈……

我痛苦的将头埋进水里,长发犹如水藻般在水底散开,织成了一道密密的网,似乎就此将我网住,我无处可逃,就快要窒息。

东果、褚英、代善,他们姐弟三个从小就失去母爱,感情向来笃厚。东果姐代母职,褚英脾气不好,代善恭顺友爱,兄弟之间年龄虽只差三岁,却从没像今天这样动过拳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今后代善会怎么做?褚英又会如何看待这个亲弟弟?

哗啦!我从水里探出头,大口大口的喘气,眼泪顺着眼角无声的滑落。

我的心好痛,与代善的感情到底应不应该再继续让它发展下去?我很怕,怕自己带给他的将不是幸福,而是不幸!

水温渐渐冷却,在我身体随着水温变冷之前,一桶热水自我身后缓缓倾倒而下。我随即抹去脸上的水珠,勉强一笑:“葛戴,麻烦你帮我擦擦背,我手太酸,举不起来。”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要麻烦人帮我洗澡,不由脸上一红,特别不好意思。

葛戴未吭声,从桶沿上拿了澡巾,轻柔的将我披泻在身后的长发掠到一旁,然后我听到一声细微的抽气声。

“已经跟你说过不用那么大惊小怪的……”我心里酸痛,面上却强笑着安慰她。

澡巾触到我的背,手劲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出什么力道。我又是一笑,这丫头在跟我之前一定也从没伺候过别人洗澡。

“葛戴——”我身子缓缓动了动,一股酸痛感从骨子里渗了出来,我闷哼一声,险些滑入桶底。

一双手就此从我身后探出,插入我腋下,把我从水里拖起扶正。

那双手,虽然不大,可是指节粗阔,掌心结满茧子——这绝对不可能会是葛戴的手!

我惊愕的猛然回头,却看见一张凛然冰冷的俊秀脸孔,眉心紧蹙,双唇紧闭,见我回头看他,他只是略略抬起眼眸飞快的瞥了我一眼,便立即垂下眼睑。

虽只是匆匆一瞥,可我分明从他眼底看到一股触目惊心的寒气。

“皇……皇太极……”刚才那是什么眼神?一个九岁的孩子,为何会有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眸?他想做什么?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没有第二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冰冷的声音从唇齿间一字字僵硬的迸出,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皇太极……”

他不再说话,脸上带着股倔强和狠劲,手上却仍是毫不着力的替我继续擦背。

我不由脸上一烫,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是毕竟是个男孩子,如此赤身相对于他,我仍不免感到紧张和害羞。

可他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一般,无视的继续,擦完后背擦胳膊,擦完胳膊擦前胸……

我抗议的低呼,他只是冷漠的瞪了我一眼,那个眼神看得我心寒,我竟然不敢再吭声拂逆他,乖乖的任他伺候着。

这个……就是日后的大清太宗皇帝将有的威摄力吗?

我不禁瞠目结舌,好厉害!就算面对努尔哈赤,我也没如此的窝囊!

我将半张脸埋在水里,只留出鼻孔来透气,默默的想,一定是我潜移默化中,对日后的清太宗存了太多的遐想。

“皇太极……”我浮出水面,闷闷的开口。

他不吭声。

我继续问:“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最终会改变很多事情?”

“……例如呢?”

“例如……褚英和代善……”低声说完这句,我又沉了下去。

空气里死寂,屋外啾啾虫鸣。

水流声哗地重新响起,皇太极沉默的将手探下水,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也许吧。大哥是嫡长子,又能征善战,是阿玛跟前最得力最信任的强有力帮手,因是惯常要风得风的,从小便有些目中无人,这原也不奇怪……二哥,又是他同母兄弟,自小相亲,若不是个禀性太过温纯淡泊,从无争胜之心,以他的年纪,早该也成为阿玛的帮手才是。建州能有今日,全是阿玛拿性命拼搏回来的,建州没有无用的阿哥,无用的贝勒!”

“什……什么意思?”

“女真人向来是长子析居,幼子守户,阿玛正当盛年,新纳福晋又多,儿子一年年生,撇开庶出的那些,嫡出的幼子最终也不知道会落到谁身上。但是你也看到了,随着建州日益繁盛,土地、奴隶、牛羊、权势……阿玛有心称国,既是国,有些东西就似乎不是以家族利益就能分得清的。等阿玛年老时,身边的幼子届时能不能服众,能不能让那些将士继续追随?这些将来都会是叫人头疼的问题。旁的不说,只说那些已经成家分出栅内的成年兄长们,岂肯将自己打拼回来的利益轻易拱手让给幼弟?大哥二哥是同母兄弟,本该同心协力才对,如果互相先生分了心思,各自为利,倒也正合了阿玛的心思……”

我在水里瑟瑟发抖,这些事实不分析不知道,一被剖析出来顿时血淋淋的叫人不忍再听。什么继承人,什么家族利益,什么兄弟阋墙……我从来不去考虑这些东西,是因为我笃定那个结果。

我倏地仰起头来,盯着这张年轻的,略带稚嫩青涩的脸孔。

难道皇太极不是名正言顺的成为清太宗的吗?听他这样分析,那他既不是长子,又不是幼子,虽是嫡出,但他排行第八,在嫡出的几个阿哥里,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些年来,——孟古姐姐始终没有给他再添任何的弟弟妹妹加以援手,他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以这样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他是如何击败其他兄弟的优势,在众多儿子中脱颖而出,最终得到阿玛青睐的?

难道历史有错?难道……难道……

历史?!我所了解的历史知识里有什么呢?努尔哈赤的儿子们,除了一个皇太极,我还知道将来应该会有个摄政王多尔衮……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

又或许……因为我的介入,这个历史结果其实已经被彻底改变?

“他俩……可是亲兄弟……”我颤声,胸口郁闷得难以呼吸,“这是我的错吗?对!是我的错!我原本不属于这里,如果我没有、没有……”

如果我没有喜欢代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这和你没关系……”皇太极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有错,我早该看透阿玛的心思才对,却……一时大意了。你不用自责,这真的和你没关系,反而是因为……让你受到了这样大的伤害……”

“水冷了……”我突然感觉很疲惫。

“还用换水吗?”他机敏的换了话题。

“不了。”

于是他扶我起来,我冻得全身发抖,他用一块大毛毯将我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可是我仍然觉得冷气逼人。

“要不要唤葛戴进来伺候?”

“不用,我想躺会……”

他把我扶上床,盖好被子,拿着那块毛毯细细的替我搓揉湿漉漉的长发。

“皇太极!”

“嗯,我在。”

“你……将来也会这样吗?”

“什么?”

“你将来会为了争夺这份权势,而不惜兄弟相争吗?”

他沉默。

“不必瞒我,我知道你不甘屈于人下……我想听真话。告诉我,你会吗?”

他叹了口气,终于回答了一个字:“会。”

“为什么?权势很重要吗?”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有时候……那东西的确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