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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五周年修订版)(95)

“怎么了?”

黎艮看了我一眼,带着愤怒和委屈的说道:“还不就为了那偷采之事!”

这些年明朝境内时有边民越境,采参、开矿、窃取果木等行径大大扰害了大金女真边民的利益。是以双方冲突时有发生,汉人瞧不起女真人,女真人不耻汉人,两国矛盾发展到后来演变成民族矛盾。黎艮虽然常年生活在大金,可是女真人同样视他为仇敌,外出渔猎谋生之际,时常对他诸多刁难。其实不只是黎艮,在苏密村共有汉人二十余户,每一家都过得甚是艰难。居于大金国的汉人就好比风箱中的老鼠,两头受气。

“他们……下手忒狠了。”扎曦妲眼眶含泪,语音颤抖。

“行了!那还不都是你的族人?今天带头打我的人里头还有你的一个同宗堂弟呢!”黎艮突然暴怒,扎曦妲气得双手发颤,脸上阵青阵白,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爹!爹!你不要骂娘!娘没有错……”小秋大叫着扑进父亲怀里。

夫妻之间的家务事原不该我管,更何况这个家庭背景确实复杂,牵扯了太多的国家民族之间的恩怨。然而,当看到黎艮忿恨的将怒气撒到年幼稚嫩的小秋身上,竟将她一脚踹到地上时,我再也忍耐不住,发怒了。

从桌上端起那盆为清洁擦洗伤口而准备的冰水,我哗地一下泼到了他的头上:“虎毒尚知不食子,你居然拿孩子撒气,我看你首先需要好好冷静一下头脑!”黎艮气得暴跳而起,我随手抓住门边的一根门闩握在手心里,预备着他如果还冲过来,我就照他脑袋上的破口子再来那么一下。

“老爷!”扎曦妲突然冲到他背后一把勒住他的腰,“你要打打我吧!别吓着孩子!”

黎艮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目光往下落到我怀里的孩子。

我冷冷一笑:“出门受人气,回家拿老婆孩子撒气,你可真是大老爷们,好有男人气概!”

“你……”

“不是的,不是的……”扎曦妲连连大叫,“步嫂子,老爷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心里憋得慌,他并不是真的要打骂我们!老爷平时待我们母女极好……”

真是傻女人呵!这个社会乱得太不像话,地位高的有钱人三妻四妾,把老婆多寡看成一种财富的象征;地位不怎么的人竟还是如此,虽是贫贱夫妻,互相扶持,但那种男尊女卑的思想却已是根深蒂固的扎在他,甚至她的心里。

算了,人家老婆都不在意了!我还瞎搀和个什么劲?气闷的将门闩松开手,把熟睡无知的小安生塞到了黎艮的手里,也不管他现在吹胡子瞪眼,只是说道:“要生存就难免会受气,这是没法逃避的问题,但是想想和你同甘共苦的亲人,你求存的动力不是要为她们谋求幸福安定么?何苦让自己痛苦,又让妻儿遭罪?”

黎艮错愕的呆住,我不去管他到底能够听明白几分我说的话,只是突然觉得这种简朴的生活已被打乱,令我开始滋生厌烦之心。这世道哪都不太平,且让我在有限的生命里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吧!

因为这件事,我在居住了半年多后,第一次萌生了离开苏密村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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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抚顺

原本打算过完年便动身去抚顺,我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小白长期缺乏运动,膘肉已被我养得太厚。这个时候靠它代步,恐怕走不出十里便被它拖累死。可是我又不可能丢下它不管不顾,于是只得计划用一个月的时间对小白进行强化体能训练,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它瘦下去,恢复以前的彪悍体型。

小白的性子其实一点都不像明安所说的那样温顺,这我打从开始养它时就发现了。它心情不爽时,甚至会咬伤大白,端地强悍。倒是大白那个看上去凶猛无比的大块头,面对小白的无理挑衅,却常常是毫无反抗,默默忍受,脾气好得无法想像。

小白懒惰了半年之久,再让它奔跑跳跃,它或许会贪一时新鲜,可时间长了,它就宁可缩回简陋的草棚里呆着,任由打骂都不肯再出来。

于是,一个月的训练计划被拖延成了三个月……

四月十五,我终于准备动身,在得知我要走的前一天,小秋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使劲拉着我的袖子,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哭。扎曦妲给我准备了一斤鸡蛋,都是煮熟的了,让我带着路上吃。黎艮没任何表示,神情淡淡的,可是我知道其实他早把我当成自家人,心里有不舍,却偏死鸭子嘴硬。

这一晚我睡得并不踏实,一半是兴奋,一半是半睡半醒间似乎老觉得听见安生在耳边哭。

三更天方过,忽然门上嘭嘭有声,如若响雷,我被吓得从床上猛然惊厥跳起,双眼发直的呆愣半晌后才省悟过来,忙不迭的穿衣套鞋。

可敲门声甚急,似乎天要塌下来一般,我连声应道:“来了!来了……”不知为何,心上莫名发紧。

“阿步嫂!阿步嫂……”

隔着一扇木门,我听出是黎艮的声音,忙拔闩开门。门外,黎艮满头大汗的提着灯笼,他身后还跟了十来个男人:“阿步嫂,你是读过书,肚里有文墨有学问见识的人,你给我们拿个主意吧。”

我莫名其妙:“什么?”

黎艮抹汗,沉重的吐气:“出事了!抚顺被金兵鞑子拿下了!”

我骇然无语,扶着门框的手微微一颤。抚顺……失守?难道,努尔哈赤彻底与大明撕破脸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目光一扫,微弱的火光下,那十几张脸焦急彷徨,神情复杂。

“范秀才,你来说。”黎艮推了推身后一人,我一看原来是村西替人书写家书信件的范秀才。此人虽然才二十出头,可是据说三年前曾中过秀才,满腹经纶,学识一流,颇受村里汉人们的尊敬。

我冲他微微颔首:“需要进屋说话么?”范秀才犹豫了下,摇了摇头。我知道他避讳什么男女不同室,于是也不勉强,自己先在门槛上坐了,招呼众人,“那就散开说吧,围在一起堵得慌。”

众人怔住,齐刷刷的看向范秀才,见他点头示意后,才散开找了石墩之类的,或蹲或坐或站,各自不一。范秀才对我拱拱手,年轻的面庞上透着斯文儒雅,然而神情却是淡淡的,我知道他骨子里酸儒之气甚重,心里瞧不大起我这类女子,这无关于我究竟有没有学问,有没有见地。

“步……嫂子是个识文断字之人,我等有事想请教,深夜叨扰……”

“长话短说!”我抬起头,没好气的打断他,半夜被人吵醒已是不爽,再加上他们说的那档子烦人的事,是我现在最不想听的东西,所以我的耐心已至极至。

“咳!”范秀才被我一句话噎得够呛,脸上闪过一丝恼色,好歹最后忍住了,闷闷的说道,“前儿个十三,大金汗召集八旗誓师,以‘七大恨’告天,与明反目。”说着,悄悄瞄了我一眼,“十四那日就带了二万兵马兵压抚顺……”

“不应该啊,抚顺不是有李永芳守着么?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短短两日便破城失守啊!”李永芳此人在叶赫和建州发生矛盾时,时常以明廷官派身份出现,听起来像是个十分有气派的人物。

“呸!”人群里有个年青人忿恨的啐了一口,气愤道,“休再提那奸贼李永芳,他见鞑子兵临城下,吓破了狗胆,竟是未打先降,就这么打开城门将鞑子兵迎了进去!”

我见他们双目喷火,一个个表情痛恨得似要杀人,心里不由一凉,一股寒气直透脑门。果然,范秀才沙哑着声叹道:“军民死伤二万余人,掳掠一万余人……屠城之后,抚顺被鞑子兵尽数焚毁……其状惨不忍睹。”他哽咽了下,扭过头,黯然,“辽东巡抚派总兵张承胤支援抚顺,却不料半道遭伏,张总兵身亡……”

居然是……屠城啊!

我绷紧全身。努尔哈赤素来不喜汉人,虽然往时屈于臣下,不得不阿谀敷衍,每每奉朝进贡,但这些忍辱负重之事,只会让他憎恨汉人之心日益加剧。如今,正是他那股报复的火焰熊熊燃烧,一股脑的向明朝彻底的汹涌蔓延的时刻来临了。

“你们……找我,到底想要问什么呢?我一个粗鄙妇人能帮得了你们什么?”我拍了拍面颊,迫使自己头脑恢复冷静。

“步嫂子远见,我们只是想知道这鞑子兵此次攻击抚顺,可会扩大灾祸,这……”

看来这群人真的是病急乱投医,完全没了主张了。既担心鞑子兵一路进逼大明边境,又担心明军反击时,将战火烧到自家这块小地方来。想逃命,可是又舍不得背井离乡……果然是个很头疼棘手的问题。

我无法做出预测,无法给予他们肯定或否认的答复,其实我所谓的远见是,最好趁早大伙儿一块躲赫图阿拉去,在大金国的庇护下,那里绝对是安全无忧之所。可是……目光扫了一眼他们黝黑的脸庞——无论是明朝越境过来的汉人,还是在大金地面上土生土长的汉人,在女真人眼里,都不过是些没入贱籍的奴才而已。他们若想活命,需当放弃自尊,苟且为奴,不知道这话能不能在此时此地跟他们挑明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