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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光武·秀丽江山(二十四史系列)(210) 四卷完结+番外

我忽然觉得“母后”这两个字特别刺耳,好在人多喧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马上被他们七嘴八舌的嬉笑声给冲淡了。

一行人簇拥着来到却非殿,望着那绵延如天梯般的石阶,我的记忆之门忽然打开,时光像是陡然间倒转回十六年前,那一次我也是站在这个位置,带着一种内怯的心情爬上了却非殿的石阶。

十六年前,我在这里接受了贵人印绶,十六年后,同样在这个地方,当着三公九卿、文武百官的面,我接受了皇后玺绶。

刘秀从至高处走了下来,笑着向我伸出手来。殿内钟磬之乐响起,我被他引领着,携手走上属于我的位置。

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也许前方还会有更多的坎坷等着我们,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我们能一直携手同行,永远在一起。

柔道

建武十七年冬十月十九,建武帝废皇后郭氏,立贵人阴氏为皇后。

对于废后的处置,皇帝诏曰:“不可以奉供养。”刘秀与郭圣通正式解除夫妇关系,将她的名号逐出刘氏宗庙,日后不得子孙供奉。

恢复自由之身的郭圣通被迁出掖庭,安置于北宫居住。

作为雒阳皇城的南宫以及位于南宫北侧的那片宫阙,原是吕不韦所住的文信侯府,高祖刘邦当年定都雒阳城,将南宫修葺作为皇宫居住,之后虽迁都长安,南宫却仍作为行宫得以完好的保留下来。再经历了两百多年,南宫迎来更始帝刘玄定都,照例又是一次翻新修葺,到刘秀为帝入住南宫,虽然生活简朴,但宫殿楼阁却年年都在整修。

但是与南宫同年代遗留下来的北宫却没有那么幸运,历经风霜的北宫,那些殿堂高阁外观虽然犹存,内里却大多木制腐朽,破落衰败得还不如雒阳城的一些富户民宅。说它是冷宫尤不为过,但是北宫不属于掖庭,郭圣通搬入北宫,名义上已经与皇室完全无关。

按民间习俗,被休弃的下堂妇或丧夫的寡妇可随长子赡养,所以按常理,郭圣通离宫后最恰当的去处是随长子刘彊同住。但这个显然不可能,废后郭圣通绝对不能与身为皇太子的刘彊凑到一块去!

于是刘秀将刘辅提升为中山王,郭圣通作为中山王的母亲则被封为中山王太后。这个尊号的赐予几乎就是一种变相的讽刺,前一天还是汉室母仪天下的皇后,在今天却成了个无关的陌生人,被尊称为王太后——从此以后,她的身份,也仅代表是中山王刘辅的母亲,与刘秀再无瓜葛。

她的后半生,活动范围将仅限于北宫一处充当中山王府的宫阙内,行动处处受人监视,不得随意离府。因刘辅未曾成年,所以虽然封王,却仍留在南宫掖庭,连同郭圣通的其他五个子女一起,归我抚养。

继刘辅封王后,刘秀将其余九位皇子,也都理所当然的从公爵晋升为王爵——这个结果,算是刘秀在前几年废除王爵制的洗牌后,重新审时度势发牌。相信随着我这个阴皇后上位,日后朝廷内部的集团势力也将会出现一场天翻地覆的大调整。

纱南对于这样的结果显然不大满意,但她性格内敛,从不曾多嘴抱怨句什么,只是一整天都紧绷着脸,目光寒意凛冽,让那些小宫女见了她,一个个如临大敌。一直挨到日落,太官准备晚膳,她才因事问了我一句:“椒房殿那边已经清理完毕,留在长秋宫的宫婢和内侍,娘娘打算如何处理?”

“那些不清不楚的直接送出宫,遣散回家。没问题的,还留在长秋宫当值。”

“诺。掖庭令刚才来问,娘娘准备何时搬去长秋宫?”

“空着吧。”

纱南一愣,我抬头,淡然道:“我没打算搬,这里住了十几年,惯了,长秋宫先空着吧。其实……住哪都一样,不是么?”

“那……要不要将殿阁重新修葺一下,也布置成椒房?”

“不必了。你跟了我这些时日,何曾见我是讲究这些的?”

“诺。那奴婢这就去回复掖庭令。”

我见她要出去,突然叫住她:“你等等。”

纱南闻言回转,我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直到她低下头去:“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明天我和皇帝回章陵,你留在宫里照应诸位君王、公主,不得有半分懈怠。”

“诺。”

“太仓那边已经安置了太子宫,敕令皇太子搬迁。我和陛下商议过了,等太子良娣明年产子,便让太子行冠礼,纳太子妃。至于中山王等人,一切用度照旧,不得有所缩减……另外东海王、东平王、山阳王、琅邪王,殿内各加一名尝膳小黄门。”

纱南面上闪过一道抗拒式的悻色,虽然表情只是一闪的瞬间,却一丝不差的落入我眼中,我知道她心中埋怨我厚待郭圣通的子女,不禁冷冷一笑,假装什么都不知情的继续说道:“我看淯阳公主和刘绶岁数相仿,就让她俩在一处住吧,吩咐乳母一并哺育,不得有差。平日无论小刘绶吃什么,淯阳公主便也吃什么,不分嫡庶。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

声音不高,却让纱南慢慢变了颜色,半晌,她答复:“奴婢一定照娘娘吩咐去做,只是……奴婢以为既不分嫡庶,那以长幼为分,应当是淯阳公主吃什么,小公主才可吃什么……”

我微微一笑:“既然知道,那就用心去做。”

“诺。”

门外有小黄门的声音细细的提醒:“皇后娘娘,陛下驾到!”

我起身接驾,走到门口时,见纱南秀眉紧锁,似在思索什么,于是幽幽叹了声:“纱南,皇后不是那么好当的!”

纱南不甚明了的看着我,我抿唇一笑。甬道对面,刘秀正踱步走来,我正了正色,快步迎向他:“妾身拜见陛下!”

不等我跪下,刘秀已扶住我的胳膊,顺势将我揽进怀:“天冷了,以后加件衣服再出来。”

凛冽的风刮在我的脸上,我眯着眼,细细打量他,那样温柔的笑容,犹如宝石般弥足珍贵:“不冷!”

“之前才大病了一场,如今天气转冷了,也要多注意保养!”

“我知道。”我细语,“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

他紧紧搂住我,带着我走进殿内,殿内热气迎面扑了出来,我一时受不了刺激,鼻头发痒的打了个喷嚏,他不禁笑道:“你瞧瞧你,还是如此逞强。”说着,让代卬取了一件长麾要替我披上。

我忙闪开,眼神坚定的转向他:“不是逞强,我早过了那个逞强好胜的年纪。如今我是你的皇后,以后做事会更加有分寸,你放心……”

他感慨的抱住我的肩膀:“我知道,你会是个好皇后!最好的皇后!”

虽然刘秀在诏书中说明皇后的废立非国休福,勒令郡国不得上寿称庆。但在我走马上任,成为皇后的第三天,他却急急忙忙的带着我直奔章陵而去。

此次回章陵的目的很简单,祭祀刘氏父祖,祭庙拜祠。章陵老家连着今年年初的那次,这十多年我只随刘秀来过几次,但因为身份有限,每次都没法踏进祠堂宗庙的大门,进行祭祀。

四十六岁的建武帝破天荒的在老家换上了农耕时粗陋的短衣,下到农田里侍弄庄稼。这时虽是冬季,但随着二年三熟制的普及,田里正忙着抢种冬麦,以期来年夏天能够收获。冬麦的推广,使得百姓们在青黄不接时能够起到接续的作用,不至于断粮。

这是我第一次全程目睹刘秀干农活,虽然他在麦田里播种时,搞得那些近臣、内侍们手忙脚乱,大大削弱了稼穑的乐趣。起初我只是站在垄上看着他忙活,时不时的还同一些胆大的农户交流心得和经验,时间久了,刘秀的兴致却没有随着时间而减弱,反而更加兴致高昂起来。

“这麦子种得晚了些。”

“是啊,是啊,本该秋末便种上的,今年晚了,不过动作麻利些抢种,应该问题不大。”

皇帝下田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的在各个村落传递,很快,过去那些熟识的亲戚便大着胆子寻上门来。

当年刘縯在蔡阳征集宗室子弟起兵反莽,所有男丁皆从军,之后死的死,伤的伤,章陵剩下了无数老弱妇孺。这些在当时留守的一代人,许多人从辈分上算来都是刘秀的伯母、舅母、姑母、婶娘,刘秀设宴款待,席间殊无半分帝王架子,全然一副晚辈姿态。

刘秀既如此,我自然也不会再是什么皇后,当下按着族中礼节,向各位长辈一一行礼,倒是吓倒了一大拨人。

混在亲戚堆里温柔而笑的刘秀,突然给我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令我心动的儒雅青年,对人对事对物,皆是一副敦厚老实的淳朴模样。

“皇后不知,文叔小时候可淘气了,还把我们家地里的麦穗拔出来玩,结果被狗追……”

我咬着嘴唇,想笑又不敢太大声,斜眼乜了他一眼,见他含笑,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不禁说道:“婶娘唤侄儿文叔,又何故对侄媳见外呢?”

老夫人年过六旬,脑筋却一点都不糊涂,当即拉着我的手笑道:“我这不是不知道侄媳叫什么名儿嘛!”

“老嫂子!”边上有人拿胳膊肘捅她,憋着满脸笑意,“这么有名儿的女子,你怎么给忘了?当年为了她,文叔发下宏愿,南阳郡可说无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