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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光武·秀丽江山(二十四史系列)(217) 四卷完结+番外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室内已挤满了人,我的几个子女都赶了来,乌压压的跪了一地。听到刘秀如此吩咐,刘庄看了我一眼,率先领着弟妹们出去。

“别哭。”粗糙的指腹滑过我的脸颊,擦去我的眼泪,“你也知道,吴汉说过,这种病药石并不见得有多效用,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的意志力。我原打算自己挺一挺的……”

我哭道:“别再提什么吴汉了,他人都不在了,说过的话哪里就比太医还有用呢?”

刘秀笑了笑,脸色很是苍白,浮肿的眼袋透着忧郁的憔悴,半晌他细细的说了句:“世上没了劝导自强的吴汉,同样也没了医赛扁鹊的程驭!”说完,冲着我满是无奈的一笑。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扎了一刀,痛得泪眼模糊,紧紧抓着他的手,反复的念叨:“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揉搓着他冰冷的手背,神经质的碎碎念,“即使没有程驭,没有吴汉,没有任何人,至少你还有一个我……”

“丽华……”声音很轻,轻得像根好不着力的羽毛,缥缈的漂浮在空中。他缓缓阖上眼睑,像是在安慰无助哭泣的我,“你别怕,我只是累了,睡一会儿就会没事的。别怕……不会离开你……”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混成一片含在口中模糊的低咽,我着急的摇晃他,大叫:“别睡!你别睡啊!你早就睡够了,赶紧起来……别睡了……别睡……”我趴在他胸口,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满心的恐惧,哽噎得难以自抑,“我很怕……秀儿,我很害怕,你别这样吓我行不行?我很怕啊——”

我很怕,很怕,很怕,很怕,秀儿,你知不知道,我胆子其实很小,唯一能让我留在这个世上,留下来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全来自于你的微笑!

如果失去你,我便等于失去了一切!

“不要睡了,求求你,真的不要再睡了……”

太医令、太医丞急召太医入宫,十余名太医齐聚会诊,开出的药剂比平时重了两分,然而即使如此,刘秀的病情也不见有丝毫好转。随着他陷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公卿朝臣纷纷询问皇帝起居,太常进言,依礼应请大司马至南郊祭祀祈祷,请大司空与大司徒告请宗庙,告祭五岳,请求诸神保佑。

然后此时的三公位置皆已空置——吴汉病殁,戴涉犯案诛死,窦融免除连任,三公竟已无一可用之人。

刘庄向我讨主意,我不敢擅自作主,只得趁刘秀稍加清醒的时候,伺机询问相关事宜。刘秀虽然病重,脑筋却不糊涂,马上报了一个人名出来。我当即醒悟,于是命代卬代拟诏书,诏张湛任大司徒。

我不知道刘庄对于刘秀做出如此决定有无疑虑,是否能体会其中的良苦用心,但他是个能沉得住气的孩子,对于这样的安排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照办。

我的这些孩子里头,最先跳起来的是刘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直言不讳的追问我,为何父皇要如此抬举废太子的人?

他这一开口,义王、红夫二人也按捺不住,纷纷表达出她们的不满情绪。我这几天被刘秀的病情加重折磨得头痛欲裂,根本无心回答他们的问题,正想让大长秋带她们回中宫时,身后有个清朗却不失稳重的声音回答说:“明为退,实为进!”

我大吃一惊,回头搜寻才发现原来说话的人是平常话最少的刘苍,这孩子从出生到如今十年间都没让我太操心,他总是很安静,也很乖巧懂事。我这些子女里头,头一个让我操心最多的自然是长子,其次长女,其余人或多或少从小都少不得头疼脑热,调皮捣蛋,唯有刘苍这个孩子,始终安安静静的,以至于有时候忙起来,我经常会忽略掉他的存在。

“苍儿。”我招手唤他靠近。

他乖巧的喊了声:“母后!”

我忽然发觉这孩子瘦了,下巴略尖,皮肤更是白皙得不输女子,小时候看他的脸型长得有些像阴兴,如今再看,倒有了几分阴识的味道,只是那双眼眸很冷峻,乍看像阴兴,细看又有阴识的稳重。

我怜惜的将他拉到身边,这孩子具有典型的母舅家的气质,不像是刘家人:“能跟娘解释一下,什么叫‘明为退,实为进’吗?”

他抿着唇,扭着脖子从周遭的兄弟姊妹间一一看了过去,其他人都屏息等答案,他的目光未曾停留,最后落在了刘庄身上。

兄弟俩略一对眼,刘庄冲他微微颔首,刘苍便笑了,笑容里多了几分腼腆,那双眼眸却更亮了:“母后,孩儿年幼无知,斗胆妄言揣测,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母后宽恕——孩儿以为,此时朝中三公悬空,其中更以大司徒为甚,自建武十三年起,连任大司徒均以罪人之身横死,韩歆、欧阳歙,及至戴涉……张湛原为大哥属官,父皇此时将他拜为大司徒,张湛若真是有见识的人,必不敢接任……”他说到这里,又瞟了刘庄一眼,刘庄赞许的笑了起来。

义王脸上一片茫然,红夫略有所悟,中礼则笑而不言,剩下刘荆年幼,低头不语,也瞧不出他是什么反应,兄弟姊妹几人表情各一。

我既诧异于刘苍敏锐的洞察力,又从内心深处感到一阵宽慰。这几个孩子或娇憨可爱,或聪慧过人,到底都已渐明事理,这样也好,能省去我好多牵挂。

念及此,心中一阵激动,忍不住抓着刘苍的手交到刘庄手中,让他们兄弟姊妹几人手拉手团团抱住,我拥着他们,热泪纵横:“你们都很好……娘很是为你们骄傲!往后……你们几个骨肉连心,要相互扶持,即使……即使娘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也……也要……”

我泣不成声,刘庄、刘苍同时面色大变,一齐喊了声:“母后!”

我摇摇头,示意他们噤声。刘庄面色雪白,刘苍心软,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流下泪来。其他几个孩子都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我是在为刘秀的病情悲伤难过。

托孤

张湛果然如刘苍所讲的那样,不敢接手大司徒这个烫手山芋,这几年刘秀的强硬手段,让朝中所有人都见识到了帝王专制的决心和手段。张湛不敢违抗诏命,便装疯卖傻,公然在朝堂上大小便失禁,说自己身体差,病入膏肓,无法胜任三公这样重要的职责。于是,拜张湛为大司徒一事最终不了了之。

当然,影士那边也另有消息透露给我,私底下,张湛为了面子,仍对这些亲信好友夸口,他不愿承我的情,他的心仍忠于旧主郭圣通。

我对这样毫无实际效用的言语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事实上更多的舆论认为,皇帝能在病危之时,不计前嫌的委任废后僚属,实乃有情有义之人。这也说明,皇帝宽仁,皇后贤德,即便对废后郭氏及废太子从属,也肯量才施用。

到六月初,刘秀已连续昏迷两天三夜,病势沉疴,每天只能靠米浆汤药续命。太医禀明,刘秀的病情已由起初的风眩引发黄疸病,体内热毒积聚,导致他的眼珠发黄,慢慢的全身肌肤也将转为黄色,到时神仙也回天乏术。

我日以继夜的守着他,心里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于是将前朝的事宜交托皇太子处理,因为朝中无三公支撑,便让刘庄但凡有不明的地方自去找几位舅舅商议。

六月初六,东方渐白,当更漏里面的细沙即将漏尽时,昏迷多日的刘秀发出了一声呻吟。广德殿内分外安静,我跪坐在床上,安详平静的望着他。

“醒了么?”我在他耳边低语,“是不是有蚊子咬你了?”

手指触到他的脸颊,有点烫手,我一边轻笑一边将他扶了起来,把他的头轻轻挪到自己的大腿上:“秀儿,一会儿太阳就要升起来了,真想让你陪我上邙山看日出啊!”

床头那对铜凤灯发出微弱的光源,光线打在刘秀脸上,颜色蜡黄得惊人。他的眼睑闭合,长长的眼睫覆盖着,除了依稀可以分辨出眼珠正在阖着的眼睑下微微转动,居然没法听到他的呼吸声。殿内仍是很安静,空气中混进了朝阳的燥热,许久过后,他的胸腔震动,闷闷的传来一声咳嗽。

我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篦子,低声问:“替你梳个头好不好?你看你睡了这么多天,头发都乱了。”

他没出声,我默默的将他的发髻拆散。长发顿时披泻下来,发丝很长也很稀疏,发色白多黑少,我捧着一绺长发,牙齿紧紧咬着唇,用篦子小心的将发丝梳通。

“疼不疼?你常笑我粗手粗脚的,也是……我连孩子们的总角小辫都梳不好,义王常说让我梳头不如直接拔头发……你放心,我轻点梳……可不敢下手重了,你瞧你,头发那么少,哪里……还经得起我扯啊……”自言自语的说到这里,忽然哽了声音,我吸了吸鼻子,强颜欢笑道,“疼不疼?疼你可得吱个声,不然把你的头发都给扯光了,我可不负责哦……”

他又是一声闷咳,身子随之剧烈的抖了抖。我忙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扯,不扯……最多扯光了,我负责……”顿了顿,眼泪忽然簌簌滚落,“我会对你负责,一辈子……负责给你梳一辈子的头,这样你可满意了?”

他的额头滚烫,我已分辨不清是他的体温还是我的体温,强打着精神将他的发髻盘好,又问:“今天戴什么冠子好呢?其实,我还是喜欢看你戴巾帻……我跟你说啊,我一直都记得呢,那年你穿着短衣麻鞋,站在田里笑得那么满足……唉,不许笑我,听到没,不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