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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君意(出书版)(104)

一宿未曾合眼,到天明时分,浊贤战战兢兢地躬着身背在宣室殿门外说:“陛下要的东西找着了!”

皇帝也不等人请,直接开了门叫他进来,熬了一晚上,两人面上都有了疲惫的倦意,只是浊贤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将一个长条形的包袱递了上去,就再也不敢抬头了。

病已打开包袱,雪白的帛布映衬下,两柄木剑交叠地挨在一起。毛剑沾染了污渍,剑身黑漆漆地散发出阵阵恶臭味,贵剑已经彻底断成两截,裂痕的创处木刺尖锐得像一根根绣针。他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剑,手指颤抖地将它们一一抚摸。

浊贤就地跪着,忽然感到自己脖颈上一凉,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结果手心里一片血红。他惊悚得抬头,却骇然发现皇帝红着一双眼,右手紧紧地握住那柄断剑,裂痕的木刺将他的手掌扎上了,鲜血正从指缝间汩 汩地冒出来,淋漓地滴到地上。

曙光乍现的宣室,逆光站立的皇帝,被阴影遮蔽的脸上,眼神噬人,表情阴鸷得犹如来自黄泉的使者。

浊贤仰头望着这幕令他毕生难忘的情景,身子一阵发寒,双股哆嗦了下,一股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翌日,皇帝命人以木剑为原型,组铸镔铁宝剑两柄,剑长三尺,小篆铭刻,一曰“毛”二曰“贵”。一个月后剑成,皇帝将“毛”“贵”双剑仍悬挂于掖庭椒房殿寝室床头的剑架上,无人敢动分毫。

同年四月甘九,汉朝四十九个郡国在同一天发生地震,山崩地裂,城郭坍塌,屋舍毁坏,共计死亡人数达六千余人。其中北海,琅邪两郡的祖宗庙宇被摧毁。

天下不平,则天将有变。刘病已下诏书询问丞相,御史与列侯,中二千石,博士等人对这场天灾的看法,并且要求他们畅所欲言,不要有任何的忌讳。又下令大赦天下,释放狱中的夏侯胜、黄霸等人。

在这样光明正大的暗示下,有人陆陆续续地说了些看法,但也仅仅触及皮毛,其中有一条,是指责新立的霍皇后生活太过奢侈,出宫的车舆仪仗、侍从宫人动辄上千人跟随,而从前许后在时,车舆服饰皆甚为节俭。另外霍后不仅銮驾奢华盛大,其出手也异常豪阔,对自己的下属赏赐每次都不会少于一千万,使得少府钱与水衡钱如水一样泼出去,其奢靡程度令人咋舌。

霍成君是在长乐宫太皇太后处听到这样的风评的,她入宫一年多,皇帝专房燕宠,后宫无人能及。此时又初登后位,正是人生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刻,哪里还听得进这些批评之词。

“他们算什么东西?少府钱和水衡钱都是皇帝的私钱!我是皇后!妻子用夫君的钱天经地义,我爱怎么用是我的事,关他们什么事?一个个都吃饱了撑的!他们不过就是嫉妒我罢了,陛下就爱看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他说我花再多的钱都没关系……”

上官如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加上旁边霍家几个姐妹一脸歆羡地扯着小妹身上靓丽的衣裳,迭声地附和,不住地赞美,使得霍成君更加得意不凡,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如意无奈得头疼欲裂。

她虽然贵为太皇太后,但显然,她这位小姨母从来就没把她当成一个长辈来看待。

虽然霍成君也曾不服气地想和许平君一较高下,同样每隔五天便到长乐宫来问候探望,但显然,这样的问候请安方式只会让如意更为心烦无措。

孤处长乐宫的如意曾经十分渴切许平君的五日一朝,借此来排遣幽宫中 寂寞。可如今,她只恨不能将长乐宫的大门紧紧闭合,不想再让人来此骚扰。可惜,这样的念头她只能摆在心里,霍家的这几位姨母皆配备长乐宫的门籍,不仅出入宫门自由如私宅,而且还不限门限的时辰。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她们想来“探望”她,便能结伴而来。

霍成君的境遇实在令她的五个姐姐感到羡慕不已,邓夫人一边抚摸着成君衣衫光华的料子,一边凉凉地说:“小妹的身材保养得可真好,也难怪陛下这么宠你。不过,你虽然年纪轻,可也别为了 自己的身材而不肯生孩子!”

霍成君面色大变,没等开口,那头范夫人已掩唇笑道:“真是为这个特意不生倒还好,你可别最后沦为六妹那样啊……”

金夫人当即黑了脸,恨恨地瞪了五姐一眼,拂袖出了长信殿。

霍成君怒道:“你把我比做谁不好?我岂会是和六姐一样的人?她夫君以前是个什么货色,说好听了是秺侯,其实不过是先帝的玩物罢了!她生不出孩子来只能怪爱她嫁的男人无用!凭他也想和陛下相提并论?我看你们都昏了头了!”

“是是是!是五姐我的错!说错话惹妹妹生气了!”范夫人假意打自己嘴巴,笑道:“小妹别生气,这也真是委屈了六妹,说来说去还是六妹夫不好,搞得府里侍妾也是一无所出。陛下可不一样,隆下怎么说还有一儿一女呢!”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把霍成君的怒火勾得恨不能烧起来,“那两个无赖小儿岂能算陛下子嗣?大汉将来的皇嗣自然得自我的儿子来继承!他们算什么东西?五姐你说话以后注意点尊卑分寸,堂堂度辽将军夫人,岂能连这佯是基本的嫡庶都分不清了!”

范夫人忙道:“唉,我一介庸妇,少见识,妹妹消消气!姐姐预祝你早生太子!”

范夫人连连打眼色给其他姐妹,于是满室的人一连迭声地说:“是啊!是啊!早生太子……”

如意不愿再听下去,从榻上起身,假借更衣为名走开。

贴身伺候的恬儿体贴入微地小声询问:“等会儿是否照旧伺机打发她们回去。”

如意无力地点了点头,感觉头疼越来越严重,“就说我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那是否要去未央宫寻女医来问诊?”

如意愣了下,以前经常给她问疾侍候的那位女医淳于衍早已不在宫中当值,据闻其家中陡然发迹,不仅得了大笔的金钱,还得了价值不菲的田地、宅第,所以不再行医。脱离贱籍。

“不用了,不是什么大毛病,躺躺就好。”换个陌生人到长信殿问诊在,她会有强烈的排斥感。

恬儿小心翼翼地扶着大皇太后走回寝室,这一路没什么人跟在近前,恬儿等走到僻静处,忽然说:“博陆候休假了,有太医去博陆侯府问过诊。”

这两句看似没关联的话却令如意掘猛地一震,她停下脚步,盯着园子里的一株红得像血一样的牡丹,长长地吁了口气,“他终究老矣!”

她弯下腰伸手去采花,却不料花茎生得异常结实,十分不易折断。她使力猛地一扯,牡丹被她采摘下的同时,层层叠叠的花瓣受到强烈的震动?居然一下子全散了。霎那间,那血红色的花瓣漫天飞舞地簌簌落下,如意拿着一支光秃的花茎,看着一地的花瓣,眼眸中露出深深的痛惜之色。

霍光的确病了。

虽然太医们诊断后都说并不是什么致命的重病,只需日常多加注意调养云云,但作为当事人的程霍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已精力大不如前,急速衰老的躯体令他逐渐感受到了死亡临近时惊怖的脚步声。

每每在承明殿,他通宵看奏章看得伏案昏睡而去,在半梦半醒中居然会见到苍老的孝武皇帝——那个因为惧怕死亡而梦寐族长生不老术的老人,最终做出了他一生中最为荒唐的错事,他诛杀了自己的女儿,同时逼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更甚至于……

霍光在这样可怖的梦境中醒来,醒来后他迷迷糊糊地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也许就快要追寻孝武皇帝于泉下了,但他和当年的武帝一样,异常害怕离开这个人世一一他这一生也许做过很多错事,但再没有一件能比袒护自己的妻子毒杀杀皇后更叫他后怕不已的了。

他惶恐着、惧怕着,忐忑不安地将所有的期望成倍地寄托在自己的小女儿身上,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当他拖着这副残破衰败的身躯撑到第四年开春时,他终于绝望地发现死亡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再也拖不下去了,而被他寄予全部希望的小女儿霍成君,在侍奉君王整整三年后却依然一无所出。

他曾为了让外孙女怀上昭帝的子嗣,下令让整个掖庭的宫人不论男女都穿上穷绔,绑上多重腰带,但昭帝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抹嘲讽的冷笑,而今,他又想让自己的女儿怀上皇帝的子嗣,但这一次不用他费尽心机,刘病已对霍成君的宠幸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专房独宠的地步,在整座掖庭,别说其他宫人难以近身,就连那个之前一直被人揣测议论的王婕妤,在这三年里也是稀少召见,更别说御幸宠爱了。

霍夫人爱女心切,除宫里的太医外,她又另外找了许多隐于民间的名医,但无论看多少医者,吃多少补药,全都无济于事。

这一年,霍成君十九岁。

在这个年纪许皇后早已孕育了一男一女,而霍成君的肚子却仍是未见任何动静。

也正是这一年的春天,霍光彻底病倒了,而且病情每况愈下,到最后已是药石无效。霍光病重的消息一经传出,皇帝第一个便屈尊莅临博陆侯府来探望霍光,阖府上下顿时又忙得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