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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君意(出书版)(17)

王意笑道:“这个李夫人我知道,绝代六宫,比皇后还要美,我记得有首歌是这么唱的……”她顿了顿,轻幽幽地唱了起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唱罢,赧颜一笑,“我的两位姐姐起舞弄歌时常爱唱歌,我听多了,自然记得。关乎李夫人的还有一首赋,是先帝思念故去的夫人而作,词太长,怕是记得不全了!”

马上有女孩子叫道:“意姐姐,你那么聪明,肯定记得,你唱给我们听啊!”

“是啊!意姐姐,你唱,我们一起伴歌起舞!”说着,一大群人,呼啦啦地站了起来。

王意不好再推辞,羞涩地说了句:“若是唱错了,勿怪。”凝神冥思片刻,放声歌道: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

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菱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

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恍,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歌声轻扬动听,若黄鹂出谷,那些孩子伴歌而踏,长袖起舞,一个个嬉笑玩闹,无一人真正听懂赋中哀切之意。

刘病已原本不想跳的,却被张彭祖拉进了队伍中,没奈何也只得配合着王意的歌声举袖摆腰。十来个孩子,男女间杂,围着大榕树踏歌起舞,欢笑不断。绕树跳了一圈,刘病已无意中瞅见许平君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没有半分笑颜,不禁奇道:“你又怎么了?”

许平君边跳边抬起头来,目光楚楚,甚是苦恼:“你说皇帝是喜欢李夫人还是喜欢钩弋夫人呢?”

刘病已闻言哈地一笑,“两个都是他的夫人,他自然都喜欢。”

“是吗?”她很困惑地皱起眉头,“都是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喜欢吗?可我母亲说,喜欢一个人,心里面就只会记得一个人而已。他怎么可能会两个都喜欢呢?”

刘病已一下被她问倒,忍不住抬手在她后脑勺拍了一掌,“因为你母亲是女子,我曾祖是男子,就好像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一样,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不解释还好,解释起来反而越描越黑,许平君仍是不解地丢过来三个字:“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啊。”

“什么就是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是男子?”

“我……”

“为什么我是女子?”

“你……”

“为什么可以都喜欢?”

“……”

“为什么?”

正被她问得头皮发麻,猛听竹林外传来一声粗犷的厉吼:“又是谁家的孩子夜里发癫鬼嚎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王意唱得正起劲,被这嗓门一吓,顿时噎住了。其他孩子闭着嘴,彼此面面相觑。隔得片刻,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呼啦一下慌张作鸟兽散。

第三章 时不利兮骓不逝

01、刘据

丁酉,始元三年秋,召上官安之女入掖庭,晋婕妤,擢升上官安为骑都尉。

戊戌,始元四年春,三月廿五,立上官婕妤为皇后,赦天下,擢升上官安为车骑将军。夏六月,上官皇后谒高庙,赏赐长公主、丞相、将军、列侯、中二千石以下及郎吏宗室钱帛;迁徙三辅地区的富豪士族定居云陵,每户赏钱十万。

己亥,始元五年春,正月,追封皇帝的外祖父为顺成侯。赵氏族人中顺成侯之姐赵君姁尚存于世,于是赐赵君姁钱两百万、奴婢、第宅,族中其他子弟按照血缘亲疏,各有赏赐,但这些赵氏族人却没有一人受封爵位,入朝为官。

三月时节,相比五百丈开外人流涌动的作室门,未央宫的北司马门前依然清冷,卫队持戟而立,公车令每隔半个时辰来门前巡视一回。

车辙碾压石砖的声响伴随着清脆的蹄声,在雾气蒙蒙中逐渐进入侍卫们的视野。黄牛拉着车,蹄声合拍地踩着点,像是击鼓之声,车前插着一面黄旐旌旗,无风自动,隐有剌剌之声。车上持缰所立之人,身穿黄色襜褕,头上戴着黄帽,帽檐遮面,看不清长相。

北门与东门,门前皆竖有双阙,东门乃平日公卿上朝的正门,北门则是召见诸侯藩王、接受吏民上书递奏之所。守在阙下的兵卫们见来人坐黄牛车、插黄旐旗、着黄襜褕、戴黄帽,这身装扮绝非平民所有,只因汉自孝武帝起定下以土为德,以黄色为朝服正统,能带着这一身整齐的装束来到北门下的,必非俗人。阙下兵卫不敢怠慢,纷纷上前询问,更有人机灵地马上奏禀公车令知晓。

一早起张贺便忙着处理掖庭的杂务,有宫女上报称疾的,安排她们去暴室看病。才召了暴室丞去安顿,又有人来诉苦,说周阳美人私罚宫女。这事张贺没法处理,想了想,替那苦主录了供言,画押后打发人回去,他只将竹简收起来,打算找机会呈给皇后。

正忙着,许广汉带着刘病已到门前。张贺知道他这是要带病已出宫读书,于是隔着老远点了点头。许广汉便没再进来打扰,径自领着刘病已去了。他俩前脚刚走,后脚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没进门就嚷:“张令!张掖庭令在否?”

“何事?”张贺见那人面生得很,委实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那人却不管,冲过来抓住张贺的手,便欲拖走,“快!快!快随我到北门去认人!”张贺一头雾水,不悦地甩脱开他,拂袖欲怒,那人浑然未觉,只是着急得不得了,“张令,你可曾是卫太子舍人?”

张贺闻言一愣,多年的伤痛似乎也随着这不经意的一问而全部被重新揭起。卫太子舍人,他从前是卫太子门下的家臣,可是卫太子被巫蛊案牵连后,满门连坐,这么多的门客舍人,已经全部灰飞烟灭,只有他,因为弟弟张安世的极力保举,才幸免于难,受了腐刑,侥幸活得性命。

张贺沉下脸来,“是又如何?”多年前的旧事了,过往也早被人尘封,为何陡然间又旧事重提?

“是就好。快随我去北门认人!”那人说话又快又急,却是语焉不详。

“为何……认什么人?”

“卫太子刘据!”

简短的五个字,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张贺劈得瞬间麻木。

那人见他呆愣不走,只得用最简单的话稍作解释:“是这样的,大清早北门来了一个人,自称是卫太子。公车令不敢怠慢,上报朝廷,诏令公卿将军当中二千石官吏相识者前去辨认。你也知道,当年传闻卫太子畏罪潜逃,后来在外头自缢死了……如今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叫人一时摸不透真假。你是卫太子舍人,卫太子长什么样,只怕二千石官吏尽数加起来都没你一人熟识啊……”

张贺只觉得天旋地转,刹那间没了思考的能力,任由那人拖着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小跑前进至少府官署外,张贺才缓过神来,耗尽全身的气力,低低地说了句:“臣仅是六百石官吏,不足前往。”

那人不以为怪,反笑道:“你这人真迂,上头是没点名叫你去,可你想,如果那人是假,那就什么事都没有,只当一场闹剧,但如果那人是真的卫太子,你现在前去相认,还怕以后少了你的好处不曾?”

张贺恍然,原来这人是想靠他这层关系攀龙附凤,他在心中暗自冷笑,笑他的浅薄无知,也是笑自己的疑神多虑。思忖片刻,他心里打定主意,抱着试探的心情随着那人经作室门,绕去北门。出了作室门,虽与北门相隔甚远,却已听到人声鼎沸,一片哗然。等到了门前,里三层外三层,人挤人,人叠人,北门前拥挤的人群粗略望去竟有数万之多,长安城的百姓闻风而至,将北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人拉着张贺左冲右突,在小半个时辰里只往里挤进了三四丈,你推我搡间,张贺被挤得满头大汗。大约又过了两刻时,道上马蹄阵阵,拥堵在阙前的百姓开始起了很大的骚动,人群纷纷往后让道,很多人闪避不及,竟而跌倒,张贺夹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亦被人流撞倒在地。

呵斥声伴随着马蹄声同时到来,右将军王莽率同羽林卫将围堵的人群稍稍冲散,阙下空地上,那名黄衣男子傍牛车而立,边上站着数十位两千石官吏,交头窃窃,有点头称是的,也有摇头称否的。王莽纵身下马,将手中马缰随手扔给侍立在旁的兵卫,大步走到黄衣男子面前。

“你究竟是何人?”

王莽的声色俱厉并没有换来对方的丝毫慌张,黄衣男子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拱手作揖:“王将军安好?”

黄帽虽遮挡了阳光,却仍将那人的五官长相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一览无遗。王莽只觉得眼前一阵炫目,竟而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