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询君意(出书版)(61)

“这是怎么搞的?”

病已一脸委屈的靠墙站着,他曾答应许夫人要照顾平君一辈子,没想到婚后不过短短三四月,平君却已憔悴得不像人样儿。

许夫人心疼的抚摸女儿的脸颊,见她面色实在难看,忍不住问:“是不是什么都不能吃?”

平君有气无力的点头:“你别怪他……是我自己不想吃东西,他尽乱花钱买那些贵得不得了的东西哄我吃,可我就是……就是没口福。”

“难道就没一点想吃的东西?”

平君可怜兮兮的扯着母亲的衣袖一角,“有……”她说的声音很低,眼眶红红的,“想吃母亲烙的饼,想吃母亲煮的雕胡饭……想吃,想得直流口水……”

“傻孩子!”许夫人一把搂住女儿,“这么想吃,难道不会回家来么?”

她把头供在母亲的怀里,哽噎:“可我现在是刘家妇,女儿出嫁不宜总赖在娘家,会惹邻里笑话的。”

许夫人佯怒:“你又没其他兄弟姐妹,父母统共只你一个女儿,你不回家住,难道要父母年迈无依么?”她眼珠子一瞪,“难道是次卿不愿住在女家,怕人耻笑?”

刘病已诚惶诚恐的说:“岂敢有如此想法!我亦从小孤苦,无父无母,妻子的父母便是我的父母。与父母一起生活,孝敬侍奉父母,乃是为人子女应尽之事。”

许夫人深深的向病已投去一瞥,再转向自己怀中面如菜色的女儿,叹道:“收拾收拾,把这宅子退了,搬回家去住吧。母亲给你烙饼,给你煮雕胡饭。”

许夫人把女儿女婿接回家住,许广汉自然毫无异议。许平君的孕吐之症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有了稍许好转,但孕期的前几个月便逢上酷暑的夏季,对于初次怀孕的平君而言,总是存在着处处的不适。好在病已非常小心的迁就着她,几乎是扇不离手的伺候在她周围,逢叫必应,许夫人未曾说些什么,倒是家中的仆妇笑着说破:“我瞧貋公这么个样儿,倒不像是我们姑娘有孕,而是他自个有孕呢。”

随着许平君平坦的肚子微微隆起,朝廷又一次颁下了赦令,据许广汉说,那是因为皇帝的病势沉疴,太医们药石齐下却总不见好,大将军等人希望能够通过赦天下,减少罪孽,感天赐恩。

平君怀孕四个半月,肚子吹气一样的鼓起,胎儿开始有了第一次向外界显示它存在的手段。神奇的胎动令那对本身也还是半大孩子的夫妻兴奋不止,停止孕吐后精神见好的许平君开始着手准备起婴儿降临时必须的物品,而平时悠闲的刘病已也陡然显得忙碌起来,常常早出晚归,白昼不见人影。

对于女婿恢复游手好闲的模样,许夫人颇有微词,许平君一面帮着夫君在母亲面前说尽好话,一面也对刘病已终日不见人影的生活状态表示不满。

“你是不是又去斗鸡舍了?”

“哪有的事啊,我早不玩那些了。”他发誓赌咒般的解释,可脸上那份阴阳怪气的笑容却让她更加心生狐疑。

“真的?”

“我可把钱都交给你保管了,我想玩也没钱可花啊。”

“那也未必,你在外头的狐朋狗党多着呢,没钱赌你也能借钱……”

他猛地扑过去,抱住她狠狠吻住她,彻底堵住她唠叨个没完的嘴。

“礼法有云,妊妇非正色目不视,非正声耳不听。你别胡思乱想的,得给我们宝宝做个好榜样啊。”他拥着她,像哄孩子似的哄着她。

她很享受他这种宠溺方式,只是白天去王家串门听那些年长的妇人玩笑似的告诫,心中总隐隐难安。

“你是不是每天都去张彭祖家厮混?”

他大大一愣,愕道:“你怎么知道?”

她本是揣测,见了他这副异样的表情,心里倒是更信了三分。她气恼的伸手掐他胳膊,“张府的舞姬歌伶甚美吧?”

他忍痛龇牙咧嘴,恍然明白过来。他眨巴眼,促狭的说:“是啊,美得很。夫人也见过?”

平君下手更重,他咝咝吸气。她眼圈儿红了,想起妇人们说笑男人都是些见不得腥的猫儿,特别是初尝滋味的少年郎君,愈发是春天里喵喵叫唤的猫,一个不留神就溜出去偷腥。

他们是少年夫妻,新婚没多久她就有了身孕,没怀孕之前他几乎是夜夜纠缠不休,现在有了孩子,一到晚上他便规规矩矩的躺着睡觉,甚至不敢近身挨着她的手指头。

平君越想越委屈,妊妇的情绪本就像是阴天,说刮风便刮风,说下雨便下雨。她掐得自己手上都没力了,便哇的放声大哭起来,吓得病已差点从床上跌下去,慌慌张张的跳了起来。

“我的祖宗啊!我的……”他伸手捂她的嘴,“你可小心别把狼给招来。”

平君本来哭得挺大声的,听他这么一说,声音果然降了下来,掰开他的手继续小声啜泣:“你个混蛋,想闷死我们母子。”

“我哪敢啊,我冤枉啊!”他做出近乎夸张滑稽的表情,只为博红颜一笑。

“还说不敢,你都敢把我母亲比作狼了。”

他捋起袖口,露出胳膊:“看,都淤了。”

她止住泪水,心疼的凑过去看,可上下打量个遍,也只看到一小块红斑。她忿忿的拈指拔下几根汗毛:“那我给你散淤。”

“哇呀!”他痛得直缩肘,“毛贵啊,毛贵啊!毛多贵啊!”

“扑哧!”她再也憋忍得住,终于破涕为笑。

天晴了,雨停了,再大的阴霾也会随着她的一笑而被尽数会散去。病已一把搂住她,却又小心的让两人身体之间腾出一块空隙来,避免挤压到她的肚子。他吸着气,在她耳边小声的说:“我只是在彭祖那儿找了份差事。”

她惊愕的仰头看着自己的夫君,那张充满朝气的脸庞上的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你……”

“啊,张公找了我好多次,我都不好意思再拒绝他的美意了……”

“次卿……”

“而且在右将军府其实很好混啊,我每天只要点个卯,其实还是和以前一样,尽和彭祖厮混来着……”

“次卿!”

“当舍人不仅轻松还有钱拿,有多少人托人情削尖脑袋想要这差事还不可得呢。”

“病已!”她捧住他的头,让他的视线与自己对上,然后她冲他龇牙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要么不做,要做……我绝对相信我的夫君是最好的。”

他在她唇上啄了口,得意的笑眯了眼,“那是。我肯定会是最早受到重用的人,到时候找机会任个小官小吏不成问题。”

傲气算什么?傲气不能当饭吃!

他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用担当的少年了,现在他有家,有妻子,不久的将来还会有儿子,有女儿……他热爱他的家庭,为此,他首先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儿丈夫。

05、朝贺

乌桓再度犯塞,侵扰边境,度辽将军范明友率兵御敌。十一月廿七,朝廷擢升杨敞为丞相,蔡义为御史大夫,史乐成为未央宫少府——整座长安城内外大小重要官秩,都被大将军府的舍人门客所把持,与霍光政见相左之人基本已在京畿三辅消失。

史乐成当上少府后关注的头等大事自然是皇帝久病未愈的身体,他在少府官署召集太医令、丞以及一群太医,甚至女医,仔仔细细地盘问了三四个时辰,最终把太医令问得除了流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已成痼疾,史乐成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太过纠缠不休,他问的最详尽细致的乃是皇后的女医淳于衍。淳于衍卑微的站在一排太医们身后,听到史少府再次点了她的名字,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

史乐成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终挤出一句:“皇后的身体可好?”

淳于衍虽然貌不惊人,但心思机敏,史乐成的弦外之音她很容易的便听懂了,低着头答:“皇后康健,癸水如期,无不孕之疾。”

史长乐急道:“那为何迟迟不见有妊?”

太医们噤若寒蝉,淳于衍眼角余光左右相觑,见无人肯上前应声,明明心知肚明的事却谁都不愿出头承担这个责任。淳于衍心中微微动怒,同僚无情,她虽只是小小女医,却也不愿替他人受过,于是抬起头答道:“妊娠之事,讲求阴阳调和,既然皇后无疾,根源自然出在皇帝的顽疾上。”

史长乐一言不发,太医们的头颅不约而同的垂低。

“陛下的病……”史长乐的话音不高,给予属僚的压力却不小,“陛下今年已满双十,尚无任何子嗣,若你们这些医官再治愈不好陛下的疾病,我看你们也不必再占着这些俸禄白白糟蹋国家的粮食。未央宫内不需要庸医之辈!”

丁未年元平元年正月初一,旦日朝贺。

这是刘病已成人后,人生里第一次以宗室的身份亲自参与这样的盛事聚会。他和许多刘姓的宗亲们一块儿围挤在东司马门前,怀里揣着出门前妻子塞给他的两块麻饼。

天未见亮,东公车门内影影绰绰,那些是诸侯与百官们暂休之地,大家都在等着夜漏未尽七刻的来临。像刘病已这样没官秩没爵位的宗室排在了人群的最末,只能站在东司马门前的空地外围,夜里寒风一吹,他冷得直啰嗦,头顶没有月光,双阙下兵卫们手举火把,松脂燃烧的呛人烟味在冰冷的空气中飘动,路边是扫拢的雪堆,正反射着刺眼的惨白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