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询君意(出书版)(78)

而如今的局势,显然那些联名上奏书的人没一个是诤臣,他们叫嚣的只是要废掉这个不孝的皇帝,这种行为摆到孝道上,其实同样也是明显的臣子对天子的不孝。

刘贺的这一声抗辩,犹如一道无声的巴掌,一一掌掴了在场的每个人,特别是那些满腹经纶的博士们。

霍光没读过经书,不明这句话的出处,但殿内因为这句话起了何种微妙的变化,他仍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事情已到了燃眉的紧要关头,哪容有失?一想起此,他便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刘贺的手:“皇太后已下诏废黜,你哪里还是天子!”

刘贺愕然怔住,稍有迟疑,霍光的另一只手已是出其不意的将装有玺印的绣袋从他腰带上的扯了下来。

“你……”

霍光松开手,这个身材并不高大的老头儿此刻完完全全显示出了他不够光明正义的一面,面对着刘贺恍然后震怒的表情,他快速退后,转身疾步奔上陛阶,将手中抢得的玺印塞到了如意手中。

玺印落到了太后手中,预告着这位仅仅在位二十七日的少年天子已然被废。刘贺呆呆的望着高榻上跪坐的年轻太后,以及她身边那位因计谋得逞后神情放松的奸贼。

大势……已去。

他怅然一笑,说不尽的不甘与羞辱。

霍光重新走了下来,刘贺失魂落魄的样子令他十分满意,他扶着刘贺的胳膊,柔声说:“大王请吧。”

刘贺不再抗拒,任由他搀扶着走出承明殿,一路上群臣尾随相送。直到出了金马门,刘贺毫无焦距的瞳仁才重新恢复了些光彩:“是我愚戆,所以不能担当汉室重任!”像是对他人的讥讽,又像是自责。

霍光并不接他的话,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刘贺跪了下来,向西面的未央宫一拜,额头触碰到坚硬的地面时,心中的悔恨与酸楚化作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在被日光考得滚烫的地面上迅速消失,不曾一丝痕迹留下。

他,刘贺,曾经以哭丧的样子来到这里,向西叩首,最终,仍是以流泪作为最后的赠别。

他曾来过,却最终像泪滴一样,没能留下一丝痕迹。

上了乘舆副车,在霍光的亲自押送下,刘贺回到了长安城内位于北阙的昌邑官邸。

官邸内的昌邑从官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瞠目的羽林卫。刘贺宛如没看到那些站满各处的兵卫,低着头慢吞吞的进门。

“大王!”霍光喊住他,面露愧疚自责之色,“大王的行为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大王,不敢负社稷。愿大王自爱,臣永远不能侍奉你左右了。”这番谢罪之词说到最后,竟是哽咽而泣。

刘贺面无表情的目送着霍光涕泪纵横的爬上了车,绝尘而去。想着霍光落下的眼泪与自己落下的眼泪,他突然有种感觉,这一个月以来,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天下最滑稽、最荒谬的闹剧。

他悲愤到了极处,竟而仰天大笑起来。

04、山阳

刘贺被废,事情按照预想的计划顺利完成,等霍光把刘贺送回昌邑官邸后,每个人都如释重负的擦去额头的汗水。

上官如意重新入住未央宫,众臣奉太后临朝省政,霍光认为太后临朝需明经术,便将夏侯胜迁任长信少府,赐爵关内侯,负责教授太后《尚书》。

如意天资聪颖,夏侯胜儒学渊博,可教了没几日,他便发现这位年轻的太后并不好学,授课时时常走神,魂游太虚,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多读书总是好事。”霍光语重心长的安抚外孙女,然而效果同样不佳。

如意低着头,“我一介女子,学来有何用?若说临朝听政,不是有大将军帮衬着吗?再说……”她的语气疏离中带着一丝冷漠,“大将军未明经术,不照样将社稷治理得国泰民安?”

霍光碰了个钉子,不怒反笑,将一份奏书双手呈上。如意未接,瞄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群臣议的昌邑王的处置意见。”

“哦?怎么说?”

“古时废弃之人当放逐远方,令其不得再干预朝政,所以臣公们的意思,是要把昌邑王迁徙到汉中郡房陵县居住。”

如意心儿一颤,这明着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把刘贺发配边远地带孤立圈禁起来。她虽对刘贺没有好感,但想到他被废后即将背井离乡,被朝廷圈禁一辈子,亦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伤感来。

“外祖父……”她低低的启口,语气已有松软的哀求之情。

霍光心知肚明,恭谨的作揖,“臣在!太后请吩咐。”

“能不能,让他回昌邑?”细长的秀眉微蹙,她小心翼翼地解释,“我与他……也曾母子相称一场。”

她本以为霍光会拒绝,谁知他却点了点头:“谨遵太后吩咐。”就此领了诏命,却不急着离去,仍是杵立一旁看着她。

如意一凛,明白过来,“夏先生教得甚好。”

霍光这才满意的一笑,作揖离去。

太后诏令废帝刘贺归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原有的王室财物仍归刘贺所有,刘贺的四个姊妹,各赐汤沐邑千户,只是昌邑就此除国,改为山阳郡——昌邑国自刘髆起,至刘贺绝,仅传两代。

刘贺回山阳郡的那一日,恰逢朝廷判决昌邑随从二百余人——除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刘贺的师傅王式,三人免死,判处髡发城旦之刑外,二百余人尽数诛杀。

那日细雨寥寥,从廷尉诏狱中被押送前往东市门的街道上铁链锒铛,虽有京兆尹事先派出卫队肃清维纪,甚至还有军队羽林卫随行押送,仍是无法阻挡看热闹的人群汹涌。

这两百余人定下的罪名是当初在昌邑国时没有向朝廷举报昌邑王的不义罪行,使得朝廷对昌邑王一无所知,错选误国之人为帝。刘贺即皇帝位后,这些臣子又没有尽到辅政的义务,所以最终陷昌邑王为大恶。

百姓无知,朝廷下发公告上这么写,他们不曾有半分的怀疑,所以一出廷尉诏狱,围观的人群便一拥而上,扔烂菜叶的,砸臭鸡蛋的,骂人的,唾弃的,将原本萧条冷峻的廷尉府门前闹腾得沸沸扬扬。

雨越下越大,原本一直沉默的受刑之人,终于有人忍不住涕泪纵横,仰天大叫一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车轮碾过一颗石子,车厢随即颠得跳跃起来,刘贺的身子一歪,脑门磕在了车壁上,砰的发出一声巨大声响。

可刘贺丝毫没动,竟连一声呻吟的痛呼都没有,他仍是耷拉着脑袋,依靠在车壁上,凌乱的发梢下,那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直直的瞪着车厢角落的一只玉虎子。

严罗紨抱着女儿忧心忡忡,小持辔吵闹着从母亲怀里挣扎出来,四脚朝天的在车厢里翻了两个滚,咯咯娇笑着爬向自己的父亲。

车子又一次颠抛起老高,刘贺身子震动,憔悴不堪的脸突然间煞白。持辔肥嘟嘟的小手刚刚攀爬上父亲的膝盖,仰起的眉心上却有一滴温热的血滴溅上。

鲜红色的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女儿娇嫩的脸颊上,妻子慌张递过来的掌心上……

刘贺惨然一笑,胸中的郁闷之气没能及时得到舒缓,硬生生的将他逼得闭过气去。

“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

屋顶的颜色是黑色的,黑暗的角隅上似乎蛰伏着某双阴鸷的眼眸,正恶狠狠的盯着她。腹部的疼痛已经不那么明显,木槌重复的敲击,取而代之是木刀子割肉般的痛。

她的脸色白得像腊,双手反绑牢牢的束缚在木桩上,为了防止她受不了刑罚的苦痛,咬舌自尽,嘴里被塞了块软木,此时那块软木早已被她的牙齿咬裂,木屑中丝丝渗出鲜血。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施行的啬夫垂下发酸的胳膊,粗声粗气的问,“行了没?”

“好像出血了。”

她的裙裾被人掀起,修长白皙的腿股间正有一道鲜红的血液流淌下来。

“不知道成不成,你们继续行刑,我到外头叫女医进来看下。”

那人出去,招呼守候在门口的女医淳于衍进门。淳于衍虽懂医治妇女之疾,却从来没见过这等惨烈的景象,暴室是她常来的地方,一般情况下不过是替宫中的女子医治疾病,因昭帝禁欲,所以掖庭也没有孕育分娩的女子需要她来照顾。可这会儿她眼前的暴室却像是个人间地狱,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如同猪牛牲畜般被捆缚在木桩上,鲜血与汗水混杂在一处,左右各有一名啬夫手持腕粗的木槌正在不停的捶打她的腹部,而她已然昏厥,不省人事。

淳于衍当然知道这是在干什么,这样的宫刑在以前并不少见,但昭帝姬妾较少,后宫无争,所以这十几年来,被处于幽闭之刑的女子这是第一个。

“快些过来看看成不成,老这样打下去,万一打死了可不大好。”

面对啬夫们抱怨似的催促,淳于衍终于从震骇中清醒过来,怀着惊惧之心的接近那名受刑女子。腹部的重创造成下身血流不止,她蹲下身掰开那女子的双腿做检查,手刚刚伸出去,那女子幽幽转醒,痛苦的发出一声呻吟。

淳于衍心里一悸,抬起沾满鲜血的右手将她口中的木屑抠了出来,用力拍打她的面颊,“保持清醒!要是再昏过去,你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