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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君意(出书版)(8)

驾车经直城门大街往北拐到厨城门大街,马蹄嘚嘚踏地,节奏感分明。张彭祖显然也是个不安分的孩子,车行百丈后,他直着嗓子尖叫:“快看,那是我家!”车内的两个大人都没吱声,刘病已从撩开的卷帘缝隙往外窥觑,却见左侧屋舍鳞次栉比,屋脊一幢高过一幢。他虽见惯了宫廷殿宇,却还是被眼前这种富丽堂皇的甲第群给震住了。

马车快速驶过,这一条街沿途所见,皆是高楼深院,门第森严,甚至有好些宅第门前竟还竖立门阙,阙下家奴侍立,气派一点也不输于皇宫内苑。

车行之处匆忙一瞥,也实在没法辨清张彭祖所指之处究竟何在,但厨城门大街沿途的印象却已深深刻入刘病已的脑海之中。辎车再往北走,私宅门第逐渐被官邸所替代,越往北行,眼前的景物便越发显得眼熟,到最后他忍不住咦了声,指着左侧一处高耸的府邸说道:“那里我以前住过!”

话音刚落,便听张彭祖嗤地一笑,“说大话!”他用食指刮着自己的脸颊,羞羞地说:“你怎么可能住过那里,那是郡国官邸,是藩王们进京朝贺时住的地方,只有诸侯王才能住,难道你是诸侯王吗?”

刘病已受不了这种充斥着不信任的奚落,脸孔顿时涨得通红,“我……我认得那里,我住过,一定住过……说谎的人是小狗!廷尉监叔叔就住在那里,我和廷尉监叔叔一块儿住的,就是那里……”

廷尉监叔叔……

某个瞬间,记忆中似乎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然后他停住了嘴。刚才还信誓旦旦赌咒发愿的激情倏地消散得干干净净,远处高耸的殿阁楼宇,辎车很快便将它们甩在了车后,逐渐退出视线范围。他忽然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脑海中的那些片段虚幻朦胧又支离破碎,似乎是曾经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实,又似乎只是他偶尔沉睡时闪现的一个梦境。他无法辨别清楚,只能怔怔地回首望着长长的街道,茫然无语。

张贺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怜惜之情溢满他布满沧桑的眼眸,左手伸出去才要将这个可怜的孤儿搂进怀里好生安慰,天真的张彭祖却已然拍着小手揶揄高叫:“哈哈,没话说了吧,就知道你是瞎说吹嘘!”

刘病已白了他一眼,撅着嘴转过身子,面向车壁不发一语。张彭祖讨了个没趣,过了片刻,忘性极大的他又按捺不住倾过身来招惹病已:“前面便是大市,你喜欢饮梅浆么?到市里我买给你喝。”

刘病已本不想答理,不过好奇心被吊了起来,忍不住扭头问道:“梅浆是什么?”

张彭祖撇了撇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本想脱口嘲笑一句,话到嘴边马上识趣地咽了回去。

张贺出声打断二人,说:“今天得去北焕里拜望先生。彭祖,你也不小了,当以求学读书为重,哪能整天想着玩乐之事?”

张彭祖不敢与大伯顶嘴,缩着肩膀小声应诺。刘病已见此,也只得噤声。辎车绕过繁忙喧哗的大市墙垣,折向东行。两个孩子只得眼巴巴地望着高耸的市楼,一脸的歆羡。

澓中翁住在北焕里,是处嘈杂喧闹的平民闾,闾墙不高,里内民宅拥挤,一间紧挨着一间。辎车无法驶进北焕里的大门,于是只得将车停在里门监外。留下车夫照应马匹辎车,两个大人领着两个孩子进入闾里。里内居民无数,对于习惯一日饔餮两餐的寻常百姓,此时正是饔食的时辰,许多人家大门敞开,家人团坐堂上正在用膳。里内房屋叠落,炊烟袅袅,香气四溢,釜甑碗盆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妇人们吆喝年幼调皮的孩童吃饭的叫声。

里内的路并不好走,高低不平,因为昨夜下了雨,不少低洼积了水,路面泥泞潮湿。张彭祖才走了十来步便湿了帛履,他娇生惯养惯了,哪里受过这等罪,当下便嚷嚷:“伯父!抱!”

张贺看了眼侄子,没做理会,反蹲下身将边上的刘病已抱在臂弯里,一路蹚水踩坑地走了过去。此举令张彭祖着实吃了一惊,看着伯父的背影好半晌,他才算明白过来一件事,原来在伯父的心里,自己这个亲侄儿远不如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土小子。

他心里憋着委屈,气鼓鼓地吸气呼气,满是愤慨,正要跺脚,身边忽然有个尖亮的声音细声询问:“我抱你过去吧?”他抬头一看,正是伯父的属下掖庭丞许广汉。

许广汉将他抱在怀里,走了两步,趴在肩上的孩子郁郁地带着颤音问:“伯父以前最疼我的,为什么现在待他比待我还好?”

“没有的事!是你多心了!”许广汉笑着解释,“病已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无父无母,族中又无亲人照料,你伯父心肠仁慈,怜他孤苦,多费心照料也是应该的。彭祖啊,你以后要跟病已做朋友哪,病已他……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

07、初见

张贺对刘病已的好,许广汉明白,就连年方七岁的小彭祖,也在短暂的接触中有了深刻的感悟。但唯独刘病已自己,在无所顾忌地享受着张贺对他的好的同时,又咬牙切齿地痛恨着读书入学的苦。

澓中翁看起来是个颇为严厉的瘦小老头,家住闾里一隅,无儿无女,唯有一名眇目的老苍头替他打理家务。刘病已皮猴似的野惯了,陡然之间要给他上规矩,讲学问,他浑身都不习惯。当刘病已与张彭祖两个跪在澓中翁跟前向他行拜师大礼时,他却在心里暗自诅咒,半点都没体会到为了让澓中翁收下他们两个,张贺究竟费了多少心血。

离开北焕里时已是未时五刻,对于惯于一日三餐的刘病已而言,他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连走路的气力也所剩无几了。张彭祖的情形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从北焕里出来后便一直趴在车厢里动也不动。许广汉瞅着这光景,便向张贺提议:“张令如不嫌弃,便到敝舍用些膳食吧。”张贺同意了。

说到吃食,刘病已更惦记张彭祖提过的那个梅浆,所以对许广汉的提议兴趣不大。辎车一路往南,这一路两个孩子再没像来时那样唧唧喳喳地说玩,反像是霜打了似的,都蔫了秧了。

许广汉的家住在城南东阙尚冠里,东阙那一带正是出了名的富人区——尚冠里位于武库以南,从未央宫走东门出来没多少路就到了。里内住着的人大多为达官贵人,放眼长安城,能盖过东阙的也唯有未央宫以北的北阙了。百姓皆说,长安城内一百六十里,唯有皇亲国戚住戚里,达官贵人住尚冠里,这种说法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也确实有八九分道理。

许广汉原是昌邑人,孝武帝还在世时,昌邑王刘髆来京朝会,与诸王一起随先帝巡幸甘泉宫。当时他作为刘髆的郎官有幸随驾侍奉,这本是件荣耀之事,谁曾想在一片乱哄哄的奔前顾后中,忙中出错,他稀里糊涂地错拿了别人的马鞍随手搁到了自己的坐骑上。这件事当场闹了开来,天子驾前,他被安了个从驾而盗的罪名……

尚冠里内的路面不但平整而且宽绰,辎车一路驶进闾里。里内一共有三四十户人家,许广汉的家在巷尾,位置有点偏。

许广汉几乎未等车子停稳便直接跳下车。许家的大门并未关严实,门上留了道缝,门扉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内装饰拙朴,只简单地摆了几件家具,堂上铺着两张蒲席,其中的一张席上搁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布鞠。

进门脱去鞋履,白色的布袜踩上黑黢发乌的木板,随即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微声响,在堂屋内小心翼翼地走了好几步,足下居然纤尘不染。

“夫人!平君——”许广汉试着喊了两声,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内室有人口齿含糊地应了声。

许广汉客气地将张贺等人请上席,张贺单独坐了一张席,面东而坐,许广汉与张彭祖、刘病已三人坐了另一张,而张家的车夫却不敢上堂,只在堂下的石阶上静静地站着。刘病已坐下时不小心压到了那只鞠球,从身下扯出来一看,才发现那个缤纷绚烂的颜色原来是用无数块碎布料拼接而成的。碎布的料子有缯有帛,有麻有葛,有绢有锦,几乎囊括了所有不同的材质,碎布拼接处的针脚细密,缝合的线粗细虽不同,但针黹考究,不仔细看还真会错以为这是故意将鞠染成五颜六色的。

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他闻声扭头,堂屋与内室之间的中门用一道帷幕隔开,一个小女孩儿正揉着眼睛撩开帷布走了出来。

“哦,平君呀!”许广汉喊了一声,“你母亲呢?”

双眼惺忪,眼皮儿似乎仍黏在一块儿的许平君身上只穿了袭白色中衣,乱蓬蓬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呜……”许是受了惊吓,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小女孩突然在家中见到那么多的陌生人,不禁揉着眼睛哭了起来。

“平君?!”许广汉心疼地将女儿抱在怀里,拨开乱发,黑长卷翘的睫毛被泪水沁湿,小女孩闭着眼睛,明亮的光线下,婴儿肥的脸颊上蒙着一层毛茸茸的细毛。

刘病已在一旁伸长脖子瞅着许平君嘤嘤地抽泣,忽然好奇地伸出右手,食指在她脸上轻轻地戳了一下。

许平君将头一偏,被泪水蒙住的眼睛睁了开来。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黑瞳,什么都是圆圆的。咕嘟一声,刘病已突然咽了口唾沫,整只右手摸了上去。掌心的触感却并没有一丝茸茸的涩感,相反,她的脸颊光滑柔嫩,软得实在难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