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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君意(出书版)(87)

香梦微酣,少女甜美的睡靥上浅浅的勾起一抹娇嗔,“你……你别走……”

侍女一愣,不敢动弹,隔了片刻,成君的嘴角抖动,竟是笑了起来,吟哦似的一声叹息,“唉……病已……”

如意走到门边,一只脚本已跨过门槛,听了这话,猛地转过身来,手扶着门框,望着床上半梦半醒的少女,久久的陷入沉思。

九月,大赦天下,杨敞死后一个月,由蔡义接任丞相一职。蔡义的老迈早已不能胜任任何官职,可霍光依旧把这位八十多岁,连走路都要两个人左右搀扶的老人擢升上了丞相的位置。这个决策不能说不引人非议,于是朝上也有人提出质疑,但是霍光的回答依旧冠冕堂皇的令人无语。

“此乃为昭帝讲《诗》的师傅,德高望重,以他为丞相,有何不妥?”

即便是再有才能的人,到了蔡义这种已属罕见的高龄,早该回家养老,更何况蔡义的身体状况早已一日不如一日。丞相是百官之首,不说指望耄耋老人能在这个位置上对朝廷有所贡献,但至少众人都希望大汉朝别再出现一位死于任上的老丞相。

而另一方面,在人事调动趋向稳定后,立后的事终于再次被提出日程。霍光依然不表态,但是经历过隽不疑、刘德二人拒娶霍家女后的处理惯例,朝臣们早已习惯了霍光这种谦逊式的沉默。霍光不表态没关系,因为霍夫人早已在私底下放出风声,所以鼓动皇帝立霍成君为后的声势再度热烈起来。

“父亲!”张安世甫进家门,便被张彭祖堵在了堂屋的阶梯上。

彭祖的样子有点急躁,可张安世却视若无睹,张千秋一把将弟弟拽到边上:“父亲难得休沐,你到别处玩去。”

张安世慢吞吞的脱了鞋上堂,婢女取来热水给他净手,擦脸。

彭祖急道:“可是……”

张千秋猛地一拽,眼中有了警告之色:“出去玩!”

面对这个从小敬畏的大哥,张彭祖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妥协,“我找父亲有事。”

张千秋一笑,“做了中郎将的人果然不同了啊。”

“让他进来!”坐上席的张安世突然发话,声音威严沉稳,彭祖心里不由一颤,硬着头皮进了门。

张安世斜睨着小儿子,冷淡的说:“你仗着自己从小与陛下有同席研书的情分,在兄长跟前也敢放肆无礼了?”

彭祖急忙行礼,“儿子不敢。”

“我看你现在也没什么不敢的!”他冷哼一声,“陛下的婚事不用你瞎操心,你先管管你自己,都已经十七岁了,整日和府中侍婢厮混,也不上心正正经经的找门亲事成家。我且问你,延寿说你不肯娶亲,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安世眼神凌厉,要不是清楚小儿子与平日侍婢厮混,在男女欢爱上并无疾碍,他肯定少不得一顿家法教训。

彭祖振振有词,“昔日冠军侯曾言,‘匈奴不灭,何以为家’,儿子歆慕其胸襟豪情,亦……”

“冠军侯!”张安世气得直冷笑,“就凭你这点出息也想学霍去病?”

彭祖不吱声了,他今天拼着被父兄一顿臭骂,为的是刘病已的重托。

“父亲!”他跪下重重的磕了个头,“这句话是陛下教儿子说的,陛下自幼是伯父养大的,诗经中有句话叫‘无言不雠,无德不报。’,陛下与许婕妤鹣鲽情深,夫妻情重……”他见父亲已经朝他直摆手了,忙膝行过去,大叫,“陛下重情有什么不对吗?陛下这般重情更显得仁德厚道……”

“行了!”张千秋直接将三弟从地上拖了起来,“冲父亲这么无礼叫嚷,你也太不像话了!”

张安世皱眉,满脸不悦,“你出去,回房好好反思今日的言行得失,想不明白就不要出来!”

张彭祖明白这是没用了,父亲铁了心是站在霍光一边的,自己说再多也动摇不了父亲的心意。他心里觉得悲愤委屈,忿忿的站了起来,转身跑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说:“都说当了皇帝,可以随心所欲,如今看来,竟是大错了!”

张安世刚要张嘴训斥,张彭祖一跺脚,早跑得没了影。他气得不轻,脸色铁青,张千秋忙小心翼翼的劝解:“三弟年纪还小……其实陛下年纪也太小……”

张安世气得叹气,“不长进的竖子!”这话本是训斥小儿子的,可接在张千秋的话后,倒像是连皇帝也一块儿骂进去了。

他急忙闭了嘴,被张彭祖这么一闹腾,他的精神明显不济,疲惫不堪的伸手揉着自己的眉心。

张千秋细细想了想,这才谨慎的询问:“关于敬儿的亲事……”

张安世打起精神,闭了闭目,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清明冷静。孙女张敬今年及笄,以他张家现有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愁没有合适的夫家可挑,所以张千秋也一向不怎么在意,可前阵子霍山突然向他提亲,要让霍云娶张敬为妻。

霍山虽不是大将军家的嫡系,地位不比霍禹,但终究是霍光的侄子。

与霍家联姻,似乎是个双赢的好机会,但……张安世却常有隐忧,霍家的权势到如今已经算是大到了极限,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户人家能够比得上霍家,就算是当初的卫家也远远不及。这样如日中天、权倾天下的霍家,一向是张安世倚靠扶持的对象,但任何事都有个限度,他总担心一旦过了限度,不知道接下去还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毕竟,霍光已经老了,而霍家的继任者霍禹,显然还不够老练。

“父亲……”

张安世长长的舒气,“那是你的女儿,你自己作主吧。”他颇具深意的瞥了长子一眼,“为父老了,以后这个家,还得由你来当。”

张千秋松了口气,笑道:“其实霍山见我多日不应,昨日还特意托了霍禹来当说客。”

张安世明白了儿子的决定,点了点头。隔了好一会儿,就在张千秋以为父亲已然靠在榻上假寐时,一直闭着眼的张安世倏然幽幽开口:“其实,未必非结这门亲。”

张千秋大大一怔,作出疑惑不解之状,但张安世并没有马上解释,反而问儿子,“你怎么看霍氏立后的事?”

张千秋笑道:“霍家出个皇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安世微笑,拈须不语。

张千秋道:“霍成君与太皇太后有亲,立为皇后那是轻而易举之事,这事早晚会有定论,陛下年轻气盛,现在拖着,不过只是耍耍小孩子脾气罢了。”

张千秋之所以这么认为,全因刘病已这个皇帝性格与前两任相比带着一种憨痞稚气的特性,他不似昭帝那样儒雅泰然,但也不似刘贺那样雷厉风行,在对待霍光的态度上,刘弗虽然言听计从,但面上却总显得清高孤傲,帝王气息浓郁,而刘贺自不必再述,几乎恨不能要诛杀霍光才甘心。而刘病已面对霍光时,却是带着一种从内到外的敬畏忌惮,说得好听是君见臣,说难听些好似老鼠见猫。

但就是这样的一只小老鼠,却在当下,敢在老猫眼皮下默不作声的虚耗了两个月之久,一次都没正面回应朝臣的热切建议,表示同意立霍成君为后。不仅如此,在这样沉默无言的抵触中,那个鹣鲽情深、糟糠不弃的传言却在宫内宫外慢慢传开,惹来人言沸沸。

张千秋对刘病已的评价其实并不太复杂,这位新皇帝曾经在他们张府厮混了近一年,其实不过是个再普通寻常不过的宗室官宦子弟的做派,和自己的弟弟张彭祖如出一辙。

他了解自己的弟弟,那是个年轻冲动、思想稚嫩的少年,所以,刘病已的性情与能耐,自然也相差不远。

“太皇太后……”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念出这四个字,张安世呵呵的笑了起来,“与太皇太后有亲!千秋啊,你和霍禹在一起太久了,久到你印象里的那个大将军完全成了霍禹口中的那位老父。”他叹息着拍着腿,又是惋惜又是忧虑,“大将军能是霍禹口中的父亲,却不能成为你口中的伯父,你得把眼光放得更远,把问题想得更深!”

“诺。”张千秋虽答应了,却仍是满腹疑问。

张安世看出他的困惑,进一步直指要害,“霍家的富贵早已超越了有史以来的任何一家外戚,这时候即便再捧出一位霍皇后来,也不过是锦上添花。霍家目前六位姑娘所嫁的夫家,每一次的联姻背后都有一股推动力,紧紧维系着婚姻双方的利益纽带,把霍成君嫁给陛下,若能生出子嗣,倒也福祚绵长……”他压低了声,“只是今上的性子,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和你三弟似的,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何况你三弟说得甚对,不弃糟糠之妻乃有德之举,天下攸攸之口,谁能指责半句?再者,霍成君是太皇太后的姨母,若立霍成君为后,又当置太皇太后于何地?”

张千秋终于渐渐领悟,如今霍光的权力之大足以翻云覆雨,一个连皇帝都能轻易废除的权臣,外有同僚,内有太皇太后,目前在皇帝僵持的拖延下,立后对于霍家虽有利,弊端却也不小。霍光若是执意立了自己的女儿当皇后,这一举动落在太皇太后眼中,又会让这个孤苦伶仃的外孙女心生何等异样的想法?太皇太后才十五岁,这样一枚至高无上的有用棋子握在手里,效用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