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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为偶(36)+番外

想想今日出门,除了立了一块说有意义,但其作用并不是太大的界碑外,一无所获,他便有些意兴阑珊起來。

最近在木栅内住着越來越无趣,他最看好的,在汉文在颇有天份的八阿哥皇太极居然搬出去住了,想來等他成了家,他的阿玛便会给他分派牛录和职务,到那时候他忙于公务,于文字一途也就算就此止步了。

实在是可惜了。

达海暗暗叹息一声。

女真人重武轻文是必然的,有九成九的女真人不识字,却只有婴幼儿才不懂骑马打猎。

第二十五章 孺子号慕(3)

从边境回來,天色已经黑了,达海和人打了招呼,便直接回家。

他家离木栅有些远,但从外城门过去抄近路倒也方便,只是这段路不便骑马。达海走路不快,到家时已是月挂树梢,他心里还盘算着那界碑的碑文要如何草拟。

家门口是条碎砖头铺就的羊肠小道,道旁种着一排白桦树。就着月光,隐隐能看见篱笆木桩隔出的简单栅门,篱笆周围种满了攀藤植物,在昏暗不明的月光下随风狰狞地晃动着影子。

在这寂静的夜里,达海脚步轻微,有节奏地发出哒哒声,一步一步靠近家门。门前道路漆黑一片,黑暗中突然有团东西蹿起,他起初以为是野猫,可沒想到那影子越拔越高,恍惚间已是闪到他跟前。

他下意识地向后一仰头。

那影子已矮了一大截:“巴克什[2]。”

达海眼皮一跳,他记性甚好,向來过目不忘,这声音虽然耳生,却还是让他认出了对方。

达海叹口气:“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巴克什。”说着,绕过那只略比他矮了少许的单薄影子,伸手推开篱笆门。

“巴克什。”那人却是固执,仍在身后又喊了一声。

这一次达海沒有丝毫停留,推门入院。

院内有家养的狗汪汪叫了两声,达海笑骂了句:“你这畜生,我不过离家几日,竟连我都认不得了。”

正屋的灯亮了起來,隔着窗纸,一个苍老的声音惊喜地问道:“是达海吗?”

达海在门口应道:“正是孙儿。”那屋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披着马褂外衣,伸手打开门。

“孙儿回來晚了,打扰了玛法休息。”达海甩了袖子跪下。

博洛的精神不是太好,但脸上的表情却是高兴的。

随着正屋的灯亮起,东配屋的油灯也被点亮了,艾密禅心急慌忙地跑了出來,衣裳也沒扣好,脚上的鞋趿着,也沒顾得上跟小儿子说上话,看见老爷子这般站在门口,不由跺脚道:“阿玛你出來做什么,小心吹了风着凉。”

回头瞪了达海一眼:“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想到回來?你夜里不也能宿在司文翰的吗?”

达海想解释什么,可看阿玛的脸色不佳,突然觉得意兴阑珊起來,从石阶上站起來,慢慢卷了马蹄袖:“嗯,今儿和贝勒爷出城办事,顺路回家看看。”

博洛道:“怎么?又不在家住吗?”

达海微微摇头:“还有一大堆的公务要处理,家中不便……”

艾密禅冷哼:“我的家自然比不上贝勒爷的木栅。”扶着老爷子进了正屋,竟是连一眼都沒看一下达海。

达海站在门口,在夜风里自哂一笑,抖落了一身疲惫,慢慢退下石阶,一级级地倒退着踩下地去。

“三弟。”丹布走出西面的屋子,一脸的惊喜,“真是你呀?來,來,累了吧?快跟二哥回屋休息。”

达海不动声色地避开丹布伸出的手,脸上恭谨地笑道:“二哥,我还急着赶回去呢。下次吧……”

[2]巴克什:满语发音bak?i,泛指有知识的文人。后指受封的一种特定头衔。

第二十五章 孺子号慕(4)

丹布有些失望,同时又有些歉疚:“那我送送你。”

两人往外走,达海问:“二哥在鞍楼可适应?”

鞍楼是制备兵具、器械的衙门,负责掌管兵器、鞍辔、甲胄、被具、盔甲、刀仗、旗纛、鞍辔、皮张、雨缨等一应物事。丹布原先闲散在家,说了好几门亲最后都沒成,还是达海得了贝勒爷的青睐,给了丹布这么差事。丹布原本长得不差,这差事一成,说亲的媒人差点儿沒把家里的门槛踏破。

丹布羞涩地一笑:“你放心。”

如无意外,二哥今年应该能成家吧?

伸手抚了一下粗糙的篱笆门,他再度回眸看了一眼那幽暗中一点昏黄的烛光。

长子析居,幼子守户,只可惜他这个幼子是永远得不到阿玛欢心的。

他自嘲的一笑,也罢,就让二哥守着这个家吧。

“别送了,回吧。”推开篱笆门,四月的夜,晚风瑟瑟。

“达海,你……你有空常回來。”

明明才十三岁,却仿佛已经被环境过早的催熟,丹布望着达海略显单薄的背影,不免鼻头有孝酸。

达海却不管自己的二哥是何等情绪,他自离开家门起,离愁便很快被身后那条小尾巴所转移,他走的快,身后的影子也走的快,他刻意放慢脚步,那影子便也缓下,始终保持十步距离。

达海最后停了下來。

寂夜深深,不闻鸡犬之声。

“你想要什么?”

“巴克什……”那声音有些瑟瑟微颤,显然是夜露太过深重,他在风口守了那么久,早已冻得全身发麻。

达海回身向那影子走去。

走得近了,方发觉那少年早就冻得一张脸沒了颜色,在月光下晕晕得透出一层冰冷之气。若非方才还听见他张口说话,真要怀疑他是否还有活人的气息。

“你想要什么,岳托。”他的声音暖暖的,穿透寒冷的夜幕,如救赎的圣光般投在少年的身上。

岳托微微抬起头,牙关冻得咯直响,他身上依然穿着那件灰扑扑的单袍,裤腿短了一截,露出赤/裸的脚踝,即使如此,他却依然站得笔直,沒有半分卑躬屈膝的畏缩。

“巴克什,我想去司文翰。”

“岳托,这事你不该求到我这里來,我与你说过很多次,这事得让你阿玛出面和贝勒爷说……”

岳托眼睛忽闪了下,眼睑垂下,掩住了他此刻的情绪,只是抿紧的嘴唇不经意地泄露着他无法克制的颤栗。

“或者,你亲自与你玛法提……”

岳托摇了摇头:“那样会让玛法对阿玛有所误解……”

达海隐笑一下,若真是误解又何必來求他?

“你这么晚不回家,不要紧么?”

“沒关系。”

达海继续往前走,这一次脚步放得不缓不急,岳托跟在他身后,落于他半步,神情颇为敬重。

达海用余光打量着身侧的这个少年,从司文翰成立以來,他便这样每隔十日來求他一回,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却偏又锲而不舍。

早先古英巴图鲁说定了会娶已故元福晋李佳氏的妹妹为继室,想來有姨母照拂,岳托两兄弟的日子会稍许好过些,如今看來这事是不成了。小李佳氏退了这门亲事,前几日已转聘给了九阿哥巴布泰,两家已过了礼,婚事应也不远了。

沒來由的,达海脑海里晃动着那一盏昏黄不明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窗纸,不停地在眼前晃动着,晃动着……

他在那个家里生活了十三年,当初他的降生并沒有迎來家人的欢喜,因为他出生的同时也夺走了额涅的生命。阿玛因为丧妻之痛,将这种痛苦转嫁到了他的身上,便处处不喜欢这个妻子以性命生下的幼子。

艾密禅从小对他不闻不问,视若无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十三年自己生活在那样的家里是有多憋屈。

“岳托,你可还记得你的额涅?”

岳托小小的身子明显一僵,嘴唇抿得愈发紧,脸色冻得一丝血色也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僵硬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达海失望地看着他,这孩子在生母过世时已三岁,居然对自己的额涅一点印象都沒有留下吗?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气氛为之凝结。

夜风呼呼吹着,树梢哗作响。

“一点……都不记得吗?”

岳托僵硬的声音开始颤抖:“记不记得……沒人在意。”

六年了,除了他们兄弟俩住的那间小屋里还供着一块黑不溜秋的牌位之外,家里沒有半点痕迹显示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主人存在过。

每年的忌日,本该有的祭礼,也从來沒有过。

一次都沒有。

所以记不记得,有什么差别?

谁会在意?

沒人在乎。

看着岳托不停颤抖的身体,达海心头突然一软。

“可是想哭?想哭便哭吧。”

“我好好的哭什么?”那声音却是含糊得几乎听不清了。

“沒人在意有什么打紧?你额涅会在乎其他人在不在意吗?”达海一笑,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題:“你三弟叫什么名字?”

“嗯?”岳托还在琢磨着额涅在不在意的问題,心境似乎触摸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正出神间冷不防达海这么一问,便顺口回答,“萨哈廉。”

“嗯,萨哈廉。几岁了?”

“四岁。”

“四岁啊……”他悠悠地说,“也是时候了。若你继母愿意,倒是可以将他送來司文翰。”

岳托愣了下,瞬间恍然,眼睛亮晶晶绽放出兴奋的光彩來,抵挡不桩风而战栗不止的身子突然一矮,对着达海便要跪下去。

达海手快地托住他的胳膊:“去吧。”

岳托欢天喜地地走了,达海望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巷子里,突然觉得好笑起來。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会这么心软了?

难道是因为看对方的处境比自己当年还狼狈吗?

可是……岳托,你是姓爱新觉罗的,你是古英巴图鲁的嫡长子,努尔哈赤的嫡孙,你怎么甘愿让自己狼狈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