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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昭宣·询君意(二十四史系列)(34)

躺在硌人的干草上,他蜷缩着身子微微发抖,旧伤发作的疼痛感让他在昏沉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你犯的事判下来了,是死罪。”狱吏冰冷的声音穿透拥挤的牢狱,像道催命符般炸响在他耳边。

他厉叫着抓住狱吏的手:“不可能的!我是无意的,我没有在御前盗窃!我不是要偷那人的马鞍!我只是拿错了……”

狱吏狠狠推开他的手。

那时候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岁,娇妻爱女,他的仕途就如同自己娇憨的小女儿蹒跚学步一样,才刚刚起步。作为昌邑王的郎官,进京御前随扈,他是多么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他并不知道,那是开始,亦是结束。

“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我是昌邑王的郎,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冤枉的……”他用拳头砸着坚硬的木栅,嘶吼,“大王——大王——”

狱吏的话却再一次将他仅存的唯一希望给击得粉碎:“别嚎了,消停会儿吧。你真是死到临头不自知,还指望什么昌邑王?你口中的昌邑王早薨了,昨日柩车已启程返回昌邑国,谥号赐作哀王,如今的昌邑王是哀王的太子,我要是你,绝不会想着新大王这时候还能记得你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小郎官。我劝你还是省省心吧,想要活命,不如托人回家报个信,多花些钱打点疏通,这个主意才是正经。”

他当然知道刘髆的太子不会来替他求情,因为太子刘贺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刘髆的死讯不啻为一道晴天霹雳,瞬间便将他整个人都击垮了。他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元日朝拜,随扈甘泉宫,君臣二人最终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再后来……再后来……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了,只依稀记得最终他死罪得免,改判腐刑。他选择放弃作为丈夫的权力,而获得了生的希望。在一间密不透风的蚕室,当冰冷的刀子划过他的下身,当凄厉的惨叫声夺去他的神志,当他浑浑噩噩的躺在那个生不如死的地方,耳畔日日夜夜响彻桑蚕吐丝结茧时发出的沙沙声,就这样渡过了一百天,就这样结束了他身为男子的前半生……

就这样结束,然后开始……最后,再次覆灭。

伤口的疼痛,让许广汉回想起很多不愉快的经历,他像虾米一般蜷缩起来,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直到牢门外有个柔和的声音唤醒了他。

“广汉!醒醒!”

被唤醒的许广汉口干舌燥,浑身酸痛。他抚着额头从干草堆上爬了起来,昏沉懵懂间看清了木栅外站立的身影。

“张令?”

张贺隔着牢门冲他微笑:“昨天下了一夜的雨……我来看看你。”

“张令。”他无言以对,只是默默感动。

张贺却在他的注视下避开视线,将小小的牢房打量了一番。气氛有点儿尴尬,许广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警觉的问:“判下来了?”

张贺吸了口气,徐徐叹出:“判下来了。”

“是什么?”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颤声问道。

死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加注上身体上的残酷刑罚,那种痛苦不仅仅会永远造成身体上的残缺,还会造成巨大的精神伤害。

“徐少府跟我商议,死罪可免,城旦或者鬼薪,二选其一。”见许广汉面如死灰,他急忙又加上一句,“黥劓、髡钳已免,你且放宽心。”

许广汉一口气憋在胸间,紧绷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比起髡发钳圈、刺字割鼻这样的肉刑,如果真的只是判罚城旦、鬼薪这样的徒刑,也足以叫他如释重负了。

眼泪就这么控制不住的滚了下来。

怕了,实在是当初身体上所受的痛楚太过惨烈,记忆犹新。怕了那种生不如死的痛!怕了那种被烙上终身耻辱的印记!

张贺道:“城旦是四年刑期,鬼薪只需三年,所以我替你作主,选了鬼薪。出去修城筑陵,这么重的杂役我怕你吃不消,鬼薪虽然也苦,好歹还有机会留在宫里服刑,大家对你也能有个照应……更何况,像我们这种废人,离了宫又有什么用处?”说到后来,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许广汉泣不成声,紧紧握住张贺的手,颤道:“多谢……求张令把这消息转告于我的妻子,我……我……”他连说了两个我字,脸色煞白,似乎挣扎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把话一口气说完,“我对不起她!跟着我这个废人令她蒙羞受辱多年,如今更是徒刑加身,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也没法给予她们母女两个,我不敢再耽误了她的终身,还是让她带着女儿尽早改嫁他人吧!”

◇◆◇◇◆◇◇◆◇

许广汉的这句话从宫里带到了尚冠里,像是石沉大海,连一丝丝涟漪都没有泛上水面。他也渐渐死了心,在作室服刑受役,每每碰到粗重的活儿总是不遗余力的拼命干,竟比那些外头雇佣的杂役干得还多,这个举动让那些同样服役的刑徒觉得他是疯子。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冰冷的席上,却常常伏枕落泪。

在这个皇宫专属的手工作坊里,分了东织室、西织室、暴室、蚕室、考工室等类别不同的作室,隶属少府统管。所谓鬼薪,主要是为宗庙砍柴采薪,但实际上在作室内服役却是什么活都要干。在织室、蚕室内服役的一般都是女子,但凡刑徒大多是出身贵族世家的女子,尤其是这一次参与谋反的诸多士族。这些女子平时养在高第中,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吃得这些苦,特别是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染缸里的水冻得结成冰,那些平时摸惯了金玉,搽惯了铅华的青葱十指如何干得了这种粗活?干不了活少不得皮肉之苦,时常挨啬夫们的鞭笞。

这些本不关许广汉什么事,他在作室服役上托张贺的照拂,再加上他为人敦厚,任劳任怨,啬夫们对他均是客客气气,偶尔闲暇时还请他喝酒闲聊。他之所以会注意到那个叫恬儿的女子,不是因为她长得貌美,而是因为她和他一样,在作室不要命的抢活干。她的刑罚是白粲,一般而言是替祠祀择米,可她不仅跑去舂米,还挑水洗衣,这么玩命似的不停歇抢活,最终都被啬夫一一制止。啬夫们对她也很宽容,不让她干重活粗活,对她十分看顾。这让许广汉觉出这个女子的不简单,然而啬夫们的制止却并不能让她稍加安分,没活干之后她又开始折腾,这回的招数是不断爬到高处往下跳。说她想自杀轻声吧,又不像,她爬的高度不足以令她跳下来致命,但是她的举动还是吓坏了那些看管她的啬夫。数日之后,她被当成病人强制关进了暴室。

再见到恬儿已经是第二年开春,那时候春暖花开,虽然作室仍旧一如既往的肮脏潮湿、拥挤杂乱,但是春日的和煦终于还是破开了整个冬日的严寒,让人似乎看到了一丝丝的希望。恬儿在暴室养了整整五六个月,那次无意间见到她坐在墙角晒太阳,暖暖的金芒洒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衬着她面无血色的脸庞,让人瞠目不已。

作室内的流言蜚语传得风一般快,都说她和男杂役淫乱偷情,以至于珠胎暗结。可是许广汉却直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但到底真相如何,他又说不出来。直到有一次和一名啬夫喝酒,那人喝醉了,絮絮叨叨的说了些有关恬儿的事,才让他稍许摸到了些思路——原来恬儿本是上官桀的一名侍御,上官安大逆不道、淫乱內帷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不仅和自己的继母乱搞,父亲的一些良人、侍御也都没逃过他的魔爪。现如今恬儿肚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估计除了她本人,谁也说不清。

许广汉不禁怅然,贵族们的侍御身份卑微,与府中蓄养的歌伶舞伎一样,都是奴婢。也幸得恬儿只是侍御的身份,否则大难临头,连坐之重只怕她早已难逃一死。

因为同命相怜,他对恬儿便多留了一分心。转眼春暮,进入四月初夏的某一天,许广汉正在院里劈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喊了声:“许广汉,有人找你。”

他随口应了声,继续埋头劈柴,正汗流浃背,有个细软的声音在他背后喊了声:“父亲。”

他浑身一震,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

“父亲。”那声音颤抖着又喊了声。

他霍然转身,因为直腰起身得的动作太快,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撞。但也只是这个瞬间,一个柔软的身躯已经扑到他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

“父亲!真的是你!我可见到你了——”

许广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许平君打扮成了一个小男孩的模样,穿了一袭半新不旧的蓝色绸衣,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儿。

“平君,真的是你。”比比身量,他发现女儿在这半年长高了不少,难怪一开始觉得她的打扮眼熟,她这会儿身上穿的可不就是刘病已前年穿过的衣裳?那肩上撕破的一个口子还是他当时用针线缝上的。不用问,他马上猜到了女儿是如何混进宫的。“你用了病已的门籍?唉,你们这两孩子,怎么可以这样胡来?”

许平君泪汪汪的看着父亲:“病已哥哥说今天守作室门的兵卫终于换了新人,他始终从没来过作室,所以这里的人也都不认识他。他之前把作室门到这里的路都画给我看了,虽然我还是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但是……但是能够看到父亲,我觉得真的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