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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闽(舒晓晓前传一)(1)

拂晓,那只金羽大公鸡呼啦振翅飞上了矮檐,歪侧着头,绿豆大的小眼睛不知睨向何处。鹅黄色的鸡爪有力的扒了扒,矮檐上铺满的干草就这么着被它扒的七零八落,一根、两根、乃至一把一把的飘落。

矮檐下穿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仰起头,接住了一根干草,低低的叫道:“阿金,快下来!”大公鸡扇了扇翅膀,在矮檐上肆无忌惮的跳了几跳,又震落大片的干草,干草叶飘落在了那瘦小个的头顶。

瘦小身影显然生气了,手指扒拉了下几乎与干草同色的枯发,细细的声音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尖锐且刺耳,叫道:“阿金,你再不下来,小心郎罢拿刀子宰了你哦!”阿金俯视,神气十足的在矮檐上踱着方步,突然直了直脖子,鸣啼:“喔喔……喔——”。

那矮檐足有那瘦小个儿的两人高,他奋力踮起脚尖,细瘦的胳膊高举着,试图去抓阿金。大公鸡“咕”的一声跃后,脖子上的羽翎竖起,尖尖的喙对准那枯瘦的小手背一口啄下。瘦小个儿“啊”的一声痛呼,连连缩手,手背一抹鲜红。他望着那殷红的、汩汩淌下的血,在刹那间竟愣怔住了。

似乎有个遥远的声音清叱道:“去!”他的眼前就这么一花,有团黑影从天而降,迅猛的扑向阿金。一阵呜闷的嘶吼,矮檐上变成了战场,不住的晃抖,飞扬的干草间夹杂了阿金的羽毛。终于那团黑漆漆的影子裹住了阿金的金灿色,倏地轻松从檐上跃下。

那是只狗。黑眼睛、黑鼻子、黑耳朵、黑爪子,黑的无一丝杂毛,像一只猫般大的黑狗,它的嘴里此刻正叼着比它还大的阿金。阿金那绿豆大的眼珠已经不会再斜着睨人了,白白的眼睑是闭合的。

他从那一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嘴角慢慢向两侧裂开,哭道:“阿……阿金?哇……郎罢,郎罢,它咬死了阿金!”

那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呵斥道:“小黑,你怎么又做坏事啦?真不听话!”泪水朦胧间,他仰起细细的脖子,那初升的霞光万丈下走出了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白衣少年。少年很漂亮,有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笑起时眼睛会弯成月牙,嘴角还会有两浅浅的酒窝。他就这么走近,蹲了下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的落在了小黑的头上,拍了拍,说道:“小黑,乖,把大公鸡还给小弟……咦,你是个女孩子呀?”

瘦小个儿早忘了哭,眼睛直直的盯着那袭白衣,眼波不经意的瞥了眼自己身上纳满补丁的褂裙,消瘦的脸颊慢慢红了。

小黑眨眨眼,嘴一松,把那只大公鸡放在了地上,扭头望了望白衣少年,回转后,一只细长的前肢向前一探,突然踏在了阿金身上。阿金一个扑楞,竟从地上一跃而起,脖子的羽翎竖起,咕——咕的叫。小黑身子伏低,黑亮的眼睛盯着对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阿金咕哇一声叫,扇扇翅膀,调头便逃。

小黑腾身欲追,那白衣少年喝道:“小黑!你玩够了没?”小黑缩缩脖子,有些不甘心的收住脚,转了回来,在少年的脚旁坐下,一条黑黑的小尾巴摇啊摇的,讨好着主人。白衣少年不理它,对那个瘦的实在不象话的小女孩柔声问道:“小妹妹,你几岁啦?叫什么名字?你饿不饿,我给你吃好东西!”边说边从随身的囊袋里掏出一包糖酥来。

小女孩有些慌乱,黑白分明的眼睛瞄着那包糖酥,害羞且无措,小声道:“我……我叫阿……阿秀,我九岁了……”她将双手负在背后,迟迟不敢伸手去接。

白衣少年笑了,那弯弯的月牙儿几乎眯成了一道缝,他笑道:“阿秀?呵呵,好名字啊!我姓舒……”阿秀眨了眨眼,乖觉的张口叫道:“舒哥哥!”白衣少年裂着嘴,显得高兴不已,拉起阿秀的手,将糖袋硬塞在了她的手心里,说道:“好乖的,来吃糖,吃糖!”阿秀的肩膀缩了缩,终还是握住那包诱人的糖酥。

有个身影挡住了朝霞,大手在两人头顶越过,拎走了那袋糖酥,沙哑的喊道:“阿秀!”话里透着股怒气。白衣少年回转头,奇怪于背后那个瘦的形同根吹火棍似的老人,竟还有力气站着说话,没有被大风吹倒。

阿秀怯怯的叫道:“郎罢!”见老人皱着眉,眼底是难以隐藏的怒气,她觉得有必要替那白衣少年申辩一下,又道:“郎罢,舒哥哥是好人!”老人怒道:“你怎么知道?一包糖就收买你啦!不争气的东西!”一摔手,那包糖酥朝着阿秀的头砸了过来。

阿秀“啊”的一声尖锐叫唤,下意识的举起胳膊挡住脸。白衣少年眉头微微一皱,蹲在他脚下的小黑纵身跳起,张嘴轻松准确的咬住糖袋。少年缓缓站起,他个子不高,但那老人瘦骨嶙峋的又弯驮着背,反显得比他还矮了些。

他清清嗓子,学着大人的模样,敛衽作揖道:“老人家你好啊,在下……叫舒蝉,舒么是舒服的舒,蝉是那个树上叫的蝉,可不是婵娟的那个婵……在下是偶到福建游玩的,绝非奸恶之辈!”他噜噜苏苏的讲了一长段,说的是一口纯正官话,只可惜言语中仍是透着浓浓的孩子气。

老人没等他讲完话,牵了阿秀的小手,颤巍巍的转身便走。舒蝉直起腰杆的时候,正迎上阿秀恋恋不舍乞望的回眸。他唤道:“老人家……”

老人加快脚步,几乎是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拖拽着阿秀,一瘸一拐的跑回了那间破草屋。而后,砰的砸上了木板门。那门是几块夹板拼合成的,歪斜着透出许多缝隙来,就在那狭长的缝隙里,隐约能看见老人的那双混浊的眼睛,警惕的藏在门背后。

舒蝉讨了个老大的没趣,耸了耸肩,从小黑的嘴里取回那糖袋,在手里掂着玩儿,叹气道:“黑,他们不吃,索性就给了你吧!”小黑似乎听懂了,兴奋的在主人脚边跳跃着,小小的黑尾巴摇晃的更加厉害。

这是座荒凉却又富裕的小镇。说它荒凉是因为在小镇的周边,到处都是那种破烂不堪的贫民窟似的村落,人口稀少,而且大多都是老弱病残。但它的确又十分的富裕,镇子虽小,但犹如麻雀五脏俱全,客栈、当铺、赌坊、青楼……当真一样不缺,举凡长安城里有的,现下最流行的东西,在这个小镇上也都能找得到。

这个镇位于闽方南部,有个响亮的名字——仁义镇!

舒蝉此刻就走在仁义镇的大道上,街道上的人群不算太拥挤,因为已近晌午用膳时分,饭馆子里才是人最多的地方。小黑跟在他的脚边,因为它长的实在太矮小,又是黑漆漆的不惹眼,常常被人不注意拿脚踢到。在第五次机灵的避开一个行人的大脚后,它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了,一口咬住主人的褂摆,呜呜的叫唤。

舒蝉停下,好脾气的说道:“黑,前面就是‘德记酒楼’啦,爹爹说过那是仁义镇上最大最好的酒楼,咱们去那吃饭,好不好?”

好不好不是由小黑来决定的,它黑黑的小眼睛只来得及眨一眨,舒蝉的脚步就又开始移动了,一路拖着小黑走了十几丈,直至“德记酒楼”的大门口。

“德记”有三个楼层面,一楼是普通打尖吃饭的地方,宽敞明亮的厅里摆下了四五十张的方桌,此刻客人们已坐下了七成。

舒蝉是见过大世面的,但他仍旧忍不住赞道:“好大的排场啊!小黑,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小黑不知道,也许也永远没机会知道,因为店里的伙计已亲热的奔出来招呼,他的眼睛一移到小黑身上,脸上的肌肉就有些发僵,他的笑容也就一同僵在了脸皮上。他嘿嘿笑道:“小客官,您是第一回来咱们‘德记’吧,您兴许还不知道咱们的规矩,这狗……嘿嘿……”伸手一指小黑狗,小黑马上拱起身,呲牙冲他示威。舒蝉道:“这狗怎么啦?”

伙计冷笑道:“这狗嘛,当然不能进去了。”回手一指“德记”的金字招牌,道:“这只招待人,不招待畜生的!”舒蝉不紧不慢的哦了声。

这时听得二楼上有人高叫道:“秦总管,您吃完啦?哎哟,您可走好啦,下次记得再来光顾啊……”楼梯上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一个身材削瘦,留了八字短髭的男子走了下来,他后头跟了三个彪形大汉,肌肉鼓鼓的,只是做的事未免娘娘腔了些。当先的一个胳膊上搭件锦缎长褂,中间的那个提了只鸟笼子,里头关了只红羽鹦哥,最后的那个下来的有些慢,大概是他手里绳子牵着的那一头,有什么东西总不大肯合作。

舒蝉远远指着那鸟笼,一脸天真的问道:“那是什么?”伙计嗤的笑道:“小客官真是少见多怪,连鹦哥都没见过?”舒蝉不理会他的嘲笑,偏着头,说道:“那鹦哥是人么?我怎么瞧着它跟你倒真还挺像的。”伙计奇道:“像什么?”舒蝉哈的一笑道:“不过是只爱嚼舌头的扁毛畜生!”

伙计好半天才醒悟过来,正要发火,舒蝉拍掌大笑道:“哎呀,我说错啦,跟你最像的家伙原来还在后头!”伙计回头一瞧,却是一只硕大的狼獒从楼上被拽了下来。

舒蝉微笑道:“你和它一样——狗眼看人低!”伙计大怒,骂道:“我看你不像是来吃饭的,倒像是存心来找茬的。大爷我不好好教训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一顿,你还真当‘德记酒楼’都是吃素的了!”他一拳直直的捣向舒蝉削弱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