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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同杯(4)

我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那是进宫之前,大哥絮絮地交待我许多事,郑重地像是要离开许久。

纣王赐酒,大哥乘我不备,推了我一下,酒洒在我衣上,大哥诚惶诚恐,言我粗鄙,纣王一笑遣之。

我出宫后,心中不安更加强烈,然而,我无法推测这不安来自何处。

大哥一人随纣王进宫,晚上的时候,传来他因调戏妲已而被纣王处死的消息。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怎么可能?大哥与妲已?

大哥死得极惨,被剁成肉酱,赐食父亲。

纣王,你这毫无人性的暴君。

我一口鲜血吐出,恨不得冲出去与这暴君拼了这条性命,被左右随扈紧紧拉住,天大的仇天大的恨,不能于此刻发作。

父亲,尚在他的手中。

我忧心如焚,妲已、妲已,你可安好?你在这暴君手中,受了多少折磨呀!

所有的随扈去打探消息,毫无所获。

然而三天之后,事情忽然急转直下,王宫来人,通知我们到里城接父亲出狱。

我立刻前去里城,父亲已被折磨得病骨支离,两鬓俱衰,大哥的不幸,更令他雪上加霜。

心中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妲已,然而我别无选择,立刻带了父亲上路。

纣王生性多疑且狠毒,我不敢相信他真的放过了我们,选了两名忠心的臣子扮作我父子二人上路,我与父亲乔装混在流民中逃走。

果然不出所料,未过渑池,纣王立刻反悔,那两名忠心的臣子,代我父子死在追兵的手中。

经历千辛万苦,终得回归西岐。

西岐百废待兴,父亲虽抱病体,犹汲汲营役,渭水边访得当世奇才姜子牙为相,又修书与各路诸候,共讨纣王之恶。

正当西岐大业,略有起色,父亲的身体却再也无法支撑了。

跪于父亲的面前,我坚拒承接大位。

我自知才能智慧远不及大哥伯邑考,虽然大哥已经不在,然而诸兄弟之中亦有聪明才干之人,我自忖心属妲已,惟恐因私情而累了国事。

父亲闭目,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你大哥因何而死?”

我摇头,大哥的死,始终是我们心头的极痛处,平时虽也不敢提及。

父亲缓缓道出真相,真相竟是如此惨烈,大哥竟是代我而死。

妲已入宫,虽强颜欢笑,毕竟天真单纯遮不住心事,纣王生疑,竟得知她曾逃至西岐,便动了杀机。借释放父亲为名,引我们兄弟入朝歌。

大哥聪明,不下于纣王,立刻察觉危机。若教一个公平的机会,大哥与纣王不论武功才智,战场上决高下,均可堪作唯一的对手。然则时也、势也、运也!他为刀俎,我们为鱼肉,他既动杀心,我兄弟二人,必死一个。

我、妲已、纣王,三人性情,大哥了若指掌。我若死,妲已必不肯再活,则纣王迁怒,只怕要血流成河,父亲更是在劫难逃。

因此上大哥精心安排,从容赴死。

他之死,消纣王之疑,妲已才可用心设法营救父亲,我若知此事,必不肯依,因此他连我也瞒住。纣王以貌取人,大哥虽死,然而这一场与纣王的暗斗,却是他赢了。

然而赢得是如此惨烈呀,大哥,你怎能如此冷静,如此不动身色地安排了自己的惨死呢!

我如霹雳当头,如梦初醒,欲哭无泪。

父亲言到此处,张口已是一口鲜血喷出:“我曾将全部的希望寄于伯邑考一身,伯邑考之死,令我的心死了一半,可是为什么我回来之后,却还在四处求贤访能、操练兵马、招蓦流民、联络诸候……为什么?难道是为自己吗?我已经如风中之烛,活不了多久了;我本是朝歌的臣子,我在生一日,便不想以臣子之身取而代之。我为什么要不顾性命地这么做?”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明白。

父亲看着我,微笑道:“只因为我进城的第一天,我遇着的头三个人,我问他们为什么来到西岐,为什么留在西岐。那三个人,第一个是流民,第二个是士兵,第三个是农夫,可是他们的答案却都一样,你猜他们说什么?”

我向来不擅长猜谜,我再次摇头。

父亲的脸上显露出自豪的笑容:“他们说,他们是为了二公子姬发。他们为姬发而投奔西岐,他们为姬发而守城,他们将收获的粮食奉献给姬发……因为姬发爱百姓,爱兵士,爱天下人呀!姬发,我儿,得民心者得天下呀!殷商气数已尽了……”

我被震憾了,忽然间热泪盈眶,我凭本心而付出点滴,但百姓却以涌泉相报呀!我以什么相报你们的赤诚呀!

父亲的声音已经变得断断续续:“从那天开始我才明白,原来为王者最重要的,并不是聪明才智,而是看他是否心怀百姓。纣王无道,天下百姓如在水火之中,西岐只是小小一域呀,你纵然可安置了西岐的百姓,难道就不顾天下百姓了吗?姬发,我要你不仅继承西岐,更要你为王天下。姬发,你、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父亲,我答应你。”

父亲微微一笑,这笑容就此定格。

我惊呼:“父亲——”

然而父亲却再也没有回应,他走了,却将天下的重任交给了我。

五、妲已

我站在鹿台高处,向着远方眺望,远处旌旗招展,是纣王行猎回来了。

我笑盈盈地走下高台去迎接他。

伯邑考的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刺激,这样下去,我怎么可能活着再见姬发。

一夜之间,我像是脱胎换骨。

我把我的爱,我的恨,全部深深地隐藏在心里的最深处,用我全部的身心,全部的天赋和心计来迎战纣王,这个最自负,最残忍的——男人!

最初他最爱拉了我去看那些血肉横飞的角斗,看他想出的种种极残忍刑具,什么炮烙、虿盆、挖心、剖腹等等……,但他最大的乐趣,却不是看着那些人的痛苦呻吟,却是观察着我的神色。他舍不得杀我,又不肯轻易饶我。他要看着我害怕、痛苦、求饶,可是我再不是初入宫的那个见着血腥就永困恶梦的小妲已了。

他要我看,我便看。我若无其事地看、吃喝、说笑,要想不被他击垮,我便得比他的心肠更硬,更无情。

可怜那些受刑的人,只不过是为着纣王与我的这场游戏,要多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为着我的不动容,纣王不断地想着更精巧,叫人死得更难受的刑具,他真想看到我崩溃的那一刻吗?

我依然不动容。

他的眼神,渐渐从居高临下的得意,到无从发作的恼怒,到对我镇静自若的欣赏。慢慢地,他软化在我的笑语盈盈中,明媚秋波中。

我在镜中练习着最妩媚的笑,计算着每一滴眼泪垂落的最佳时机,揣摸着他喜怒无常的性情,迎合着他那些残忍暴虐的爱好,说着他最爱听的话语,精心地服侍着他的衣食住行,候着他出宫,等待着他回来……

他渐渐地离不开我了。

夜夜,必至我宫中;每餐,必召我同食;衣服,必要我经手;出宫,必等我相送;回宫,眼光第一个就搜索我的身影……

他的眼光停留在某个宫女身上三次,我便微笑着走开,安排这宫女去服待他。第二日清晨他便跑回我的身边,带着丝懊恼:“那个女人简直是块只会发抖的木头,妲已,她连你的一根脚指头也及不上。”我笑了,笑着将他搂入怀中。

他酒后偶然说起当年行军水粮皆断时,曾梦想眼前会出现一座长满了肉的林子,盛满着酒的池塘。我连夜不寐,召人淘空御花园的池子,搜遍全城的酒与肉。第二日醒来,他便见着了酒池肉林,我看到他眼中不能自抑的激动,猛然将我紧紧抱住了。

他忽然说要封我做王后,我反而怔住了,我根本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看见了我的神情,拥我入怀,一遍又一遍地亲着我,喃喃地道:“妲已,妲已,我现在才知道,你爱我之深,竟是全然地付出,而没想过回报。”

他像是要变本加厉地待我好,他为我起鹿台,置放天下的奇珍异宝;为着我一句要摘天上星星的玩笑话,造起高耸入云的摘星楼;不惜快马为我送来家乡冀州的土产;我偶有不适,他便急吼吼地要杀多少御医;我试探着发作点小脾气,他低声下气地哄着我,最多不过是将在我这儿受的气,加倍转嫁到文武百官的身上……

百官渐有不满之音,他为此不悦。

我像看着神祗一样的崇敬眼神看着他:“那人何德何能,敢来对大王指手划脚。”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从此这类问题,再没烦过他了。

人们看着我的神情便不同了,此时流言渐渐传开,渐渐不堪,我在刑台上的强颜欢笑,便成我天生残忍,见着了血腥方肯一笑,纣王为着取悦我,才教这么多人受苦;或说,炮烙虿盆等物,本是我设计出来害人的;每一个人的死,好像都与我有关……

我不在乎,只因我已经麻木。在不断地取悦他和摆布他的心情中,渐渐如一具行尸走肉,以为便这样了此一生了。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西岐的消息,姬昌死,姬发继位,拜姜子牙为相,自称武王,列纣王十大恶状,讨伐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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