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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霸九天——大宋女主(168)

这个素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吕夷简,真会是一个有份量的宰相吗?太后睁开了眼睛,微笑着轻挥了一下手,示意把图轴打开。却见图轴缓缓展开,先是露出一个身穿黄袍的中年女子,迎风独立神情肃杀,明显是画的唐武则天,旁边似有几句诗句。不及细看,但见图卷继续往下展开,却出现画着一个青年男子侧身回望。

太后凝神望去,却见图轴已经全部展开,只见图像正中站着武则天,却是立于一高台上,那高台周围倒着散乱的蔓藤,台下一个青年男子孤独背向而行,却又似有不舍,侧身回望。太后细看那诗句:“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云可,四摘抱蔓归。”

“太子贤的《黄台瓜赋》?”太后缓缓地吐出这一句话:“吕相想暗示什么?”太后的眼光,寒如利刃,吕夷简虽然低着头,却也能够感觉到这眼光中的锋芒杀气来。

吕夷简轻叹一声跪下,只说了一个字:“忍。”

“忍什么?”太后冷冷地问。

“忍心!”吕夷简抬起头来,道:“非一般人之功业,须有非一般人之心性,可以灭五伦绝亲情面不改色,这就是忍心。武后有四子,杀二子流一子囚一子,又有二女,杀一女杀一婿。其余孙辈,杀戳更是不在话下,至此,天下便无不可杀之人。此是第一重忍心之事。”

“灭五伦绝亲情,也只算得第一重吗?”太后端坐着,表情淡然,手中的长指甲,却已经深深掐入龙椅的扶手之中。

吕夷简磕了一个头道:“唐高宗时,大唐疆域万里,平高丽定西域,万邦来朝齐拜天可汗,于当时实无一国可配敌,无一处不归心。武后称帝,却有吐蕃默啜可汗入侵,扬州徐敬业起兵,外忧内患,险些影响国基。能以天下大乱为无视,此第二重忍心也;能以两国交兵而无悔,此第三重忍心也!”

过了良久,整个崇徽殿中一片寂静,静得如同落一片叶子下来,都会有铿然之声。

好一会儿,太后才淡淡地道:“说完了?”

“是,臣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吕夷简的声音很平稳,并没有什么激昂之声,甚至声音也不高,刚才说那一大段话,也是略显低沉的语气。

“既然说完了,江德明——”太后的语气之平淡,跟吕夷简也不差上下:“送吕相!”

吕夷简伏地,默然行三拜九磕大礼,行礼毕,依然不发一言,默然退出。

吕夷简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后,太后极其缓慢地起身,像是骤然间老了十岁似的。旁边侍立的张怀德连忙上前扶住太后。

太后缓步走到《黄台瓜图》前,缓缓地伸出手触摸着画卷,喃喃地道:“忍心?三重的忍心?”忽然间,心头血气翻涌,整个人晃了几晃,但听得耳边有宫人尖叫之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仁宗听到消息,说是太后忽然晕眩,急忙赶了过来。他走进寝宫时,床头垂下帘子,太医正在请脉。

仁宗静候太医诊脉毕,才问:“太后的脉象如何?”

太医忙施礼道:“皇上放心,太后脉象倒还好,只是一时血气翻涌,方才有一刻钟左右的晕眩,只要静心安神,吃一点镇静平复的药就好了。”

仁宗忙道:“那就好,你好好为太后诊病,若是太后大安了,朕重重赏你。”

这边太医退下来了,仁宗亲自看着火熬好了药,又亲手端上来给太后。太后轻叹一声:“皇帝,我原没事儿,天这么热,你功课要紧,又赶过来做什么呢?”

仁宗忙道:“儿臣一听说母后身子欠安,什么心思都没有了。让儿臣今日服侍母后用药,等母后安歇下来,儿臣才心安!”

太后凝视着他:“你心中有何不安?”

仁宗道:“儿臣是母后十月怀胎所生,母子连心,母后身子欠安,儿臣自然心中不安。”

太后凝神看着仁宗跪在床前,那少年独有的纯真与爽朗,他有这么年轻的心,夕阳斜照在他的身上,竟是可以透明而过的。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孺慕之情,既有儿子对母亲似的依恋,也有对父亲似的崇拜。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他的发边,含笑道:“母子连心,嗯,我儿说得很对!”

夜深了,刘后依然未睡,她叫人取下了那两幅不同武则天图,取而代之的,是真宗的画像。眼望画像,心潮起伏,往事历历犹在眼前一一闪现。

自十五岁时,桑家瓦子相识,此后四十年相伴相依,终身携手,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自己,是他把一个瓦子里卖唱的歌女,变成今天权倾天下的皇太后。他把他的儿子、他的江山全然毫无保留地交到了她的手中,想起他在临终前,眼中仍充满对她的信任,说:“军国大事皆由皇后处分。”

她想起了那道著名的《黄台瓜赋》,则天大圣皇帝有四个儿子,为着权力杀了两个儿子,仍然还有两个儿子。而她,却只当今有皇帝这一个儿子,虽然他并非她亲生,但是自从他一出生以来,她就抱在手中,亲手喂养,亲自教育。他人世间第一声称呼,就是叫着她:“娘——”他一直以为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是那样的信任她崇拜她依恋她,愿意为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努力去学习,去做好她所交待的每一件事。

她想:我真的要伤害他吗?我就算做了皇帝,固然是好,可是我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能有几年可活?我若死了,皇位还不是要仍然回归到他的手中。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就为了我要披一下龙袍,我要杀多少反对的谏臣啊!

犹记得已经去世的鲁宗道的那一声大喊:“武后是唐室的大罪人!”似仍回响在耳边,那“无高宗便无武后……竟不能报先帝之恩,卫夫君之子”当时盛怒之下,根本不曾听进去,可是深夜回想,竟是字字惊心。

武则天当年为登龙位,将满朝文武血洗一番,这才可以改朝换代。如今又比不得唐朝时,大唐疆域万里,于当时实无一国可配敌,无一处不归心。而本朝开创艰难,疆域只得唐朝的一半,且北有契丹虎视眈眈,西边夏州又擅于趁势作乱。若是朝中不稳,则契丹夏州必会趁火打劫,则边境战乱又起。

且若是边境动乱,则江南蜀中等地,乱象刚刚收复,将又会不稳。想幼年逃难蜀道,亲眼目睹种种惨状,又会有可能再度发生吗?而天下征战上百年,好不容易这十几年才安定下来,难道说腥风血雨再度掀起,天下又将大乱吗?乱象一起,实不知这域中,再能是何人之天下了!

如今若论内外国境,实不能与武则天时相比,时局不利,妄动无益,还要断送已经取得的基业。善为政者,当审时度时,进退当在自己的控制之中。

千秋功罪,此时只悬于她的一念之间。

夜色深沉,崇徽殿内,太后竟一夜不寐。

第二天,在崇政殿内,钱惟演和程琳侍立两边,看着太后亲手将武后临朝图扔进火盆之中。武则天的画像,在火焰中袅袅飘动、卷曲,直至化为飞烟。

太后起身入内,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不能有负先帝,有负大宋朝的列祖列宗,有负天下的黎民百姓。”

天圣九年年底,太后下诏,明年起改元为明道,并将自己所居的崇徽殿改名为宝慈殿。

宰相吕夷简加封中书侍郎,并赐金帛。

吕夷简接旨谢恩后,轻抚圣旨,喃喃地念着:“明道!宝慈!”太后是要明大道,做慈母了吗?

吕夷简眼望长空,无言感谢苍天!

明道元年,仍是春寒料峭时,钱惟演走进了上阳东宫,那是真宗的顺容李氏所居的地方。李氏本从守先帝的永定陵中,自那次八王探陵的事件之后,太后下旨,让她移回宫中居住。

此时李顺容已经病得很重了,自去年秋天起,就一直缠绵病床。太后和太妃都过来探望过,御医也一直侍候着,只是她的身子,却依然渐渐枯萎了下去。经过这一个冬天,病势渐渐沉重,御医说,她已经没多久时间了。

太后把钱惟演请了来,她的语气中有些迷惑:“惟演,李宸妃想要见你!”见钱惟演微微一怔,又加了一句道:“就是李顺容,我已经封她为宸妃!”

钱惟演很吃惊:“我只是一个外臣而已!”

太后看着钱惟演:“宸妃自幼在你家长大,原是钱家的旧婢,她如今想要见你,必是有些话要对你说吧!”

钱惟演沉默不语,李宸妃祖上历代皆是钱家旧部,她八岁入钱府为婢,十五岁入皇宫,二十四岁生下仁宗。

太后对李宸妃一直怀有戒心,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仁宗的生母。当年入宫最早提起话头引起太后产生借腹生子念头的刘美夫人是钱惟演的妹妹,为太后挑选宜男宫女的张太医原是钱惟演的家医,最后怀孕生下儿子的李宸妃,却又是钱府送进宫的旧婢。这一层瓜葛联系得太深,是钱惟演至今不得为相的原因,亦是太后防着李宸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