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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手乾坤(5)

但是黑衣女的病,却一天比一天重。天气一天天转冷,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咳出许多的血来。她一天天地瘦下去,瘦得病骨支离,她不再照镜子,所有的镜子全被砸烂了。

但是这一年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到了,春天是万物生长的时候,气候对病情也有帮助。黑衣女的病虽然没有转好,但似乎也没再恶化了。段无忌很高兴,一年过去,他也长高了许多,练过武功之后,做许多事都不会觉得吃力了。现在,他开始照顾师父了。他天天向上天祈祷,让师父的病快快好。

但师父的病没有好转。春天来了,多风多雨多雷电。每到风雨之夜,黑衣女就会变得脾气暴燥,对段无忌也会无故动怒,而且,咳嗽地越发厉害了。尤其是在打雷的时候,她会早早地把段无忌赶到他的小屋中,自己关在小屋中。

段无忌每到雷雨天,都会非常担心师父。师父的病越来越重,脾气就越来越不能自制,她心中好象有许多痛苦的事,但段无忌永远都不知道是什么。每有风雨之夜,师父就会早早地将他赶到另一间小房中睡觉,段无忌常常在雨夜听见师父的叫声,第二天早上起来,就会发现,小屋中所有的东西都被砸烂了。

那一天,风从早上就刮起来了,雨一直在下,越下越大,就象是整个小岛都会被风雨淹没似的,轰隆隆的雷声响个不停。小屋在风雨中都象是要摇摇欲坠。

段无忌偎着师父,道:“师父,你看这雨还要下多久?为什么这儿的雷雨这么大?”

黑衣女淡淡地道:“因为这个岛的名字就叫雷霆岛,自然多雷雨。孩子,你记住,雷电并不可怕,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

段无忌抬起头来不解地问:“为什么人心最可怕?”

黑衣女低头看着他道:“孩子,将来有一天,你会离开这儿,去到人的世界中,你要记着,你千万不能太信任一个人,你不能将自己的未来,都押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世界上,你最信任的人,只能是你自己一个人。自己的命运,只能自己掌握,千万不能交到别人手上。”

段无忌听得似懂非懂,只是怔怔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暗记下。

晚上,风雨越发地大了,段无忌仍照常睡在自己房中,忽然听见师父房中,发出一声尖叫,叫声在风雨之夜,格外凄厉。

段无忌大惊,顾不得师父的严令,连忙跑进小屋中。只见一盏烛灯明灭不定,黑衣女披头散发,仰天大叫,面容扭曲,神情痛苦似无处发泄,一掌掌打在墙壁上,全不顾手掌上都是鲜血。段无忌大惊,抢上前去抱住她叫道:“师父,师父,您怎么了?”

黑衣女神志已乱,她抓住小虎子后心,将他扔了出去,段无忌跌得头破血流,他却不逃开,只是大声叫着:“师父,师父——”声音却被隆隆雷声掩没了。段无忌又冲上去,黑衣女怪叫一声,一只手已经扼住了段无忌的咽喉。段无忌顿觉气也喘不过来,却眼睁睁地看着黑衣女一掌向他的头顶上击下。

正在这时,忽然一道闪电闪过,映得满室通明,只见段无忌惊恐的小脸与黑衣女的面容只有半尺,黑衣女猛然大叫一声,将段无忌一把推开,口一张,却喷出大口的鲜血,身子一软,倚倒床上。

段无忌落在地上,抚着咽喉不住咳嗽,心不住地砰砰乱跳。过了一会儿,惊魂稍定,忙上前去看黑衣女。只见她气息微弱,脸色雪白,嘴边有一滩殷红的血。段无忌大声叫道:“师父,师父——”

过了好一会儿,黑衣女才睁开眼,缓缓地道:“孩子,我恐怕是不成了,没伤着你吧!”段无忌摇了摇头,黑衣女道:“傻孩子,我不是叫你不要进来吗,刚才若非那一道闪电,我又会错杀你了。”段无忌却道:“师父,我怕你会出事。”黑衣女凝视着他,道:“那你自己呢,全没想到吗?”段无忌低头不语。

黑衣女叹了一口气,轻抚着他的头道:“我平生恨事,都是发生在雷雨之夜。前些年来,我练功渐渐走火入魔……”她轻咳两声,又道:“我原想多留一些时日,再多教你一些。但是我走火入魔已深,恐时日已无多。前几日,我已将毕生所学写下,就放在那边的柜子里。”

她想了想,又道:“我本想将一套刀法也传给你,但是这套武功太过残忍,只怕你学了有害无益。就是那柜中之物,你也是受用无穷了。你目前武功尚低微,你一定要学成武功之后,才能离开这儿,否则三招两式闯江湖,危险无比。你到了中原之后,显露武功,别人必会问你武艺是何人所教。我本名云无双,你只能记在心中,不能说出来。我在中原仇家极多,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是你师父,否则,就立刻会有人杀了你。切记,切记。”她闭上眼,好一会儿才道:“好孩子,你去吧,以后,你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段无忌不明其意,但总不放心,道:“师父,我留在这儿吧?”黑衣女点了点头轻抚着他的头。段无忌惊吓了一夜,好一会儿,才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去见师父正坐在镜前,仔细地梳妆打扮。镜台上放着一个首饰盒,只见她换去平常的黑衣,穿一身蛱蝶穿花鹅黄衫子,越发身态轻盈:又将长发挽起,梳了一个流云如意髻,取出一支九凤朝阳挂珠钗插在发上,在苍白的脸上抹了一层胭脂,轻点朱唇,顿时多了一份艳色。她已经病了很久,容颜憔悴,她一生爱美,她要归去,也不能以这样憔悴的面容。她仔仔细细地打扮自己,用最精心的化妆,作她人生的最后一次回顾。

她轻轻地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出。段无忌爬起来,叫道:“师父,你去哪儿呀。”黑衣女转回头,淡淡地笑道:“孩子,你醒了。我要走了。你师公一个人孤零零地,我要过去陪他。我为你,已经多耽搁了两年了。”

段无忌叫道:“师父,师父——”他伸手想要抓住师父,去抓了个空,只见她衣袂轻扬,已经走出房去。段无忌追了出去,眼前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段无忌大叫着追到小山下,却只来得及见墓门口她的一角黄衫飘动。段无忌追到墓前,只余空空一片。

段无忌怔怔地站在墓前,他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其实他早就明白,如果不是因为他,师父不会留到现在才去,也许死对她来说,才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可是我怎么办,师父,你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象你这样对我好。从此,我又是一个孤儿了。师父——”

段无忌站在墓前很久,他已经完全没有主意了。他没有离开,他在墓前搭了个小棚,他等着,他知道不可能,但他还是等着,他有一个傻念头,总希望有一天,墓门会忽然再打开,师父会从里面走出来。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这时候,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一年又一年地过去,又已经过了四年了,师父还是没有出来,他已经将师父留下的秘芨上的武功练成,他也从一个小男孩长成了十六岁的少年。虽然眼中仍有稚气,但站出来,已经跟大人差不多高了。刚来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小岛很大,从这头走到那头要很久。可是现在他轻功一掠而过,他已经熟悉这岛上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他觉得这个岛已经太小了,他要走出去,去看一看这个世界。

南边的港湾中有一条小船,段无忌深深拜别师父,离开雷霆岛。他并不知道海路行程,他只知道,雷霆岛在大陆的东边,他的船,一直向西方行去。

他带了许多清水腌肉,大约过了一个多月,粮食和水快要用完了。远远地,他看见了一片陆地。

驰近岸边,就见到三三两两的渔船,有渔人在晒网,见他的船来,也打声招呼。段无忌问了问,才知道这儿是崇明岛,离江苏不远。

段无忌在岛上住得久了,从未有用过银子的时候。这时候,已是身无分文。他先在渔村里给人作短工,挣了几钱银子后就上路。他一时也不处可去,想来想去,他本是金陵人,此处亦离金陵不远,就一路给人作短工,打街拳挣点路费,慢慢地回到了金陵城。

第3章

段无忌又回到了金陵,他在中原已经没有亲人了。金陵城中,城垣依旧,人事已全非了。

那间小酒馆早已不在,那凶恶的老板,无赖的店小二都已不见了。整条街都已经变了样子。以前乞讨的小叫化子也找不到了。他又来到秦准河边,朱雀桥头,虎踞镖局门前,发现连虎踞镖局也不在了,虎踞镖局的原址也改作了一个花神庙。

忽然之间,他觉得空落落地,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在这世上,连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了,站在这儿,不知该做什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这样沿着桥头走到桥尾,又从桥尾走到桥头。来来回回地走了十几趟,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他身无分文,望着桥下开得灿烂的满池荷花,田田荷叶,却恨不得立刻变成一锅五香肉。他在师父身边也认过些字,读过些书,知道把这么美的荷花想象成五香肉实在是很煞风景。不过肚子饿的时候,是风雅不起来的。

正在这时候,他看见一顶轿子从花神庙中抬出来,轿子前面有两个大汉当保镖,轿子后面还跟着个丫环。看起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到庙里烧香出来。轿子抬过段无忌的身边,一个大汉嫌段无忌碍了路,一把将他推开了。段无忌正要发火,见轿子已经抬过了朱雀桥。忽然,听得一个极美的声音道:“停轿。这荷花开得好美,小香,你去把那边的荷花采几枝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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