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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笑(535)

※※※

帐篷里檀香袅袅,安神宁气,最适合病人用的那种。

君珂立在纳兰述榻前,沉默听着医官紧张小心地回报:“陛下气虚体亏,肝胃不和,逆气阻滞,有淤滞之症,宜以舒淤化血之方,长期调养……”

医官一改往日说起病况长篇大论的习惯,用词简练而含糊,君珂面无表qíng地听着,无怒无悲的模样,也不追根究底,末了一挥手,道:“知道了,出去吧。”

医官抹一把汗,小心翼翼退出去,于无人处撇一撇嘴——这个女人真是心硬如铁,陛下都病成这样都无动于衷,难怪能一丢下他就走三年。

“你们也出去。”

随伺的尧羽卫们无声走出,最后出去的晏希将帘子放下,四面都沉入了黑暗之中。

直直看着人群散尽,黑暗重来,君珂才缓缓转身,抚摸着纳兰述的榻边,身子一软,瘫跪了下来。

她伏在chuáng边,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只是瞬间,明huáng软褥便无声无息濡湿了一大块。

手按在胁下,胃的位置,那不是她疼痛的地方,却是此刻她为他的疼痛感同身受的地方。

在刚才,医官脸色凝重切脉的时候,她已经仔细看过了他的身体。

以往相处,出于一种不愿亵渎的心思,她很少用自己的X光去观察他,然而此刻一见,心若沉入深渊。

他的胃的xing状已经改变,出现溃疡和隆起,那么明显的病变,即使没有切片检查,也隐约能得出那样一个可怕的结论——很可能是胃肿瘤中晚期……

君珂看清楚那一切的时候,浑身颤抖,勉qiáng压抑着才令自己在人前镇定下来——司马家族还没投诚,纳兰述现在不能出事,整个尧国系于他一身,复仇大业还没开始!

为什么……

帐篷里光线朦胧,浮沉在淡灰色的微光中飞舞,影影绰绰勾勒出微微痉挛的轮廓,双肩细微地耸动,单薄如冬日不足以承载积雪的枯叶蝶。

手指无声抓裂丝绸,明huáng色的经纬纵横,似此刻被现实割得裂成千片,绞痛揉捏无法展开的心。

痛悔、愤怒、心疼、震惊……无数汹涌的qíng绪将她淹没,她不敢发出大动静惊醒他,便无声折腾自己,那一小块湿透的软褥在她痉挛的指下渐渐化为齑粉,极细的丝线割裂她的指甲,一抹抹淡淡的血痕。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以为苦尽甘来,命运还要给他们迎头一击?

为什么……当初要离开他身侧?羞rǔ又怎样?影响他登基又怎样?哪怕当时登基不成,以他们的力量,大可以qiáng力压制,当时为什么没想到?

失去的权力可以再夺回来,失去的健康,要怎么追回!

癌症……这种和jīng神因素关联极大的病,原本不该侵蚀他自幼练武的身体,然而终究是打击太过,绝望太过,压力太过,背负太过,之前的满门灭绝苦痛太过,三年日日夜夜的自责折磨太过,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经年日久的戕害,那些有毒的细胞,黑暗的qíng绪,无声无息浸润了他的健康。

一切仰仗他深厚的内力和惊人的毅力压制,病早早潜伏,却以一种缓慢的态势发展,直到她突然回归,身心意志骤然一松,疾病顿时像压得太紧的弹簧瞬间反弹,倾覆了长久的压制,炸碎了完整的天空。

他会在五丈营之战中不顾一切选择以自身做诱饵,是不是因为,他内心里,对自己的身体,也有了不祥的预感?

三层褥子都已经湿透,君珂的脸竟然已经在柔软的绸缎上摩擦出血痕,黑暗中隐约有点动静,纳兰述醒来了。

“小珂……”他还没睁开眼,就在呼唤她。

“我在这里。”君珂控制着声音,平静,甚至还带一丝微微笑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你刚才可吓死我了,医官说你积劳成疾,有点内伤,你还一直qiáng压着不露端倪,所以突然爆发了。你怎么这么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纳兰述凝视着她,眼神清澈,“一点小毛病而已,小珂,你哭过?”

君珂心中一跳——黑暗里他又没神眼,怎么看得清?是感觉吧?

“对,你把我吓哭了。”她将脸搁在他掌心,“以后再不许了。”

“真是脆弱……”纳兰述喃喃,手指蜷着在她脸上搔了搔,“你的脸好凉……小珂,我有点累,暂时也许无法照顾你,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当然。”君珂笑,“咱们还要在一起活八十年,还要生十八个孩儿,谁都要好好的。”

“八十年……一对老妖jīng,挺好……你今天有点奇怪。”纳兰述闭着眼,抚摸着她的鬓角,“哪里有不对吗?”

君珂握紧了他的手,想了想,声音庄重。

“纳兰,我们在一起六年,分别倒有三年多,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离开了之后,才发觉谁都离不开谁。今天你倒在我怀里,我连呼吸都停了。这样的事,在我死之前,我不想看见第二次。”她平静地道,“活在一起,死在一起,上战场在一起,打到哪里都在一起,谁受伤就背着谁,谁死了就跟着谁,活着睡一窝,死了躺一个棺材,你嫌挤我也不管。上天入地,都在彼此视线范围里,你说,好不好?”

“这实在不像你会说的话。”纳兰述似乎想了一下,笑起来,“我以为你会说,如果你死了,要我不要等你,不要难过,赶紧再娶一个。”

“我gān嘛要那么大方?”君珂嗤地一笑,“再娶一个?她有我好吗?有我美吗?有我能gān吗?”

“你可真……叫什么来着?自恋?”纳兰述微笑,“可是我喜欢。”

“跟你学的。”君珂站起身,“咱们说好了哦。”

“唉……”纳兰述闭着眼睛喃喃道,“几百年前我就想对你说这些了,到今天你却抢先说了出来,太没意思了。”

“以后我抢你的东西多呢。”君珂叉着腰,兴致勃勃,“纳兰,你那天说要吃我的软饭,是真的?”

“当然。”纳兰述若无其事,“你云雷跑了一趟,对政事有兴趣了?有兴趣就你来啊,我早厌烦了。”

“我迫不及待呢。”君珂捋袖子,“想起三年前那群酸儒混账的刁难,我就一肚子火,只要你答应,这次我回去一定整死他们不可。”

“我有什么不答应的?”纳兰述看她的眼神永远都那么满意,“有时候我就是觉得你为我忍让太过,没有必要,什么皇权大业,去他妈的,丢了咱们还是有兵,照样呼啸整个大陆,栓着个国家我还嫌累……”他叹了口气,有点怜惜地道,“你这次回去,那群老不死八成要攻击你,尧国皇室规矩太大……小珂,放手去做吧,只要你乐意,翻了这朝堂也行!”

君珂发出一阵嘿嘿的jian笑,摩拳擦掌,“嗯,你也辛苦三年了,皇帝轮流做,这回到我家,给我施展施展拳脚吧。”

“我现在只想一件事……”

君珂立即凑近来,“想要什么,你说。”

“想睡你啊……”纳兰述痛苦地皱紧眉头,“好容易你答应了……”

“放心,等你好了,我们天天睡!”君珂一句话惊得纳兰述睁开眼,“把欠了三年的补回来!还有十八个孩儿,一年一个,一年一个,争取十八年之内完成任务。”

“哦天哪……你是小珂吗?”纳兰述不知是欢喜还是震惊地盯着她,“母猪附体了吗?”

君珂白他一眼,撒开手,“想得美,玩你呢!”

纳兰述又不知是失望还是安心地,长嘘了一口气。

“陛下,司马云中率全族求见。”晏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怎么样,你去还是我去?”纳兰述皱着眉,“真是不太想动,要么就你去吧。”

“说好什么都一起的,别想偷懒。”君珂不由分说,将他扶了起来,亲自给他穿好外袍,手指隔着衣袍,都能感觉到他有些咯人的胸骨,她心中一恸,咬牙忍住,跪在榻前给他系好领口。

“真好。”纳兰述眯着眼睛,似乎很享受,“你终于像个贤妻了。”

“不好意思迟了三年,不过迟点没关系,我会做得更好。”君珂偏头看看他,将他的衣袖拉平,在他脸上一吻,“我去换个衣服就来,等我。”

她步履轻快地出帐去,纳兰述深思的目光,在她身后久久牵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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