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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笑(568)

年夜饭因此只有两人,桌上倒确实是一百二十道菜,不过每道菜份量都少得可怜,而且基本都很清淡软烂,纳兰以前喜欢味道浓郁的菜,如今只能一直吃这些,君珂很心疼他,纳兰述却从没对饮食提出过任何不满,看起来总是吃得很香,君珂于是更加心疼,只能让自己也陪着,放弃了那些透香的骨头,火辣的爆炒,有咬劲的鹅掌鸭信——无论什么事,她只想陪他一起。

酒是养胃的梅酒,一人一小杯,不曾醉,却醉在彼此笑意盈盈里。

不要太监侍应,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东西没吃多少,满桌子泼泼洒洒倒一桌láng藉。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殿门外有人敲门,君珂静了一静,倾身过去,含笑伸手蒙住了纳兰述的眼睛。

“猜一猜谁来了?”

殿门被慢慢推开,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步子听起来似乎有点不稳,沙沙地在地上拖拽着。

纳兰述忽然沉默,君珂感觉到掌心下他的眼睛,微微眨了眨。

掌心忽然有点异常的感受,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见纳兰述慢慢道:“大头?”

随即他拉下君珂的手。

对面,厚厚地毯上,同样瘦了许多的许新子,在张半半和韩巧的搀扶下颤颤地站立着,身子有点倾斜,他努力端肩。

许新子老了许多,眉宇间有风霜之态,黑瘦,jīng神倒还不错,更让人觉得惊讶的是,他的眸子比当初平和了许多,眸光从容,可以说是趋于平凡,更可以说是走向平静。

他原本还站着,用几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纳兰述,纳兰述的目光一投过来,他就立即站不住了。

“主子……”身子一歪,他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栽了下来,噗通倒在地毯上,“您怎么……您怎么……你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一句未完,他已经嚎啕出声,硕大的头颅抵在地毯上辗转,深红的地毯迅速弥漫出一片紫红。

君珂怔怔立在一边,手指触着掌心,掌心里微微cháo湿,她还没从这一刻的cháo湿里走出来——这是她紧张出的汗水,还是纳兰的……

那噗通一声惊醒了她,一抬眼看见大头激动又凄伤的神qíng,她心中也蓦然一痛。

四年前huáng沙城失散,四年后主仆再逢,他已残,而他也已经失去健康和完全的躯体。

命运给他们的,是何等残酷的历程。

“大头,过来。”纳兰述一直很平静,伸手召唤许新子,韩巧眼疾手快地在桌边给许新子安排了座位。

许新子一动,君珂心便一揪——新子右臂左腿都废了,走起路来身子要先向前一歪,然后整个右半身被左半身扯着向前一拖……像个古怪抽动的木偶。

君珂心里难受,又不能偏开头,只好装作整理菜肴垂下脸。

许新子似乎不以为意,哭完了抹抹眼泪,坦然过来,纳兰述也若无其事,眼神里微微欢喜,亲自伸手在桌边接了他,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时,都是瘦骨嶙峋的手腕,手指却都很用力,掌心相握,相视一笑。

坦dàng明朗的笑容。

真正男儿,不为世事磨折所摧。

君珂心cháo激dàng,借斟酒布茶之机悄悄抹去眼泪,许新子一开始还有点拘束,随即便放得开,笑道:“不曾想还有回来的这一天,如今待遇倒好了,皇帝赐座,皇后斟酒,大头咱可有面子了。”

“呸。”张半半声音微微有点异样,qiáng笑着呸他一口,“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不是咱们去找你,当真就如乌guī一样缩头不出,你对得起陛下么?”

“主子。”许新子握着酒杯,静静低头半晌,再开口却是个完全不相gān的话题。

“我成亲了。”

“很好,谁家的姑娘?”

“三道川村的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人很好,不过屁股不够大。”

“哪有那么完美的事儿?她对你好吗?”

“好,她很贤惠……”许新子慢慢地道,“我也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儿子。”

“那恭喜你了。”纳兰述笑得很愉悦。

“所以主子,对不住……”

“喝酒。”纳兰述打断了他的话,“你小子不错,当初我答应替你cao持亲事,你倒自己解决了,下次记得把老婆孩子带来我看看。”

“丑得很。”许新子咧嘴一笑,“有污尊目。”

纳兰述喷出一口酒,“你这小子也会掉文了,跟谁学的?”

“二小子念私塾,我在墙根下编糙席子,听着也会了几句。”许新子有点难为qíng。

纳兰述和张半半都大笑,韩巧微笑,君珂也在笑,一低头,饮gān一杯酒。

腹内火一般灼灼烧起来,烧得眼底也在灼热。

昔年握马缰,执长剑,掠兵锋,飞骑快意走天下的纵qíng男子,如今蜗居小山村,隐姓埋名,靠编糙席贫寒度日。

却依旧笑得温暖而满足。

断的是肢体,伤的是肌ròu,却不折逆境里坚持的心。

很快便似乎都醉了,久别重逢的心肠,似乎灌不下太多灼热烫心的酒,许新子已经忘记了主仆之别,揽着纳兰述喃喃谈当初翻板下的惊险,这些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定,谈他特别老实的大小子,特别狡猾的二小子,还有乖巧听话的亲生女儿,谈寡妇的贤惠和爆脾气,谈那个贫穷荒僻的小山村里,每一点最普通最平常的一切。

纳兰述和张半半韩巧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仿佛这是世上最jīng彩的评书,君珂没有说话,只命人不停地换掉冷去的菜,熬上温热的汤粥。

她只望这一刻能让纳兰快乐而温暖,稍稍抵消之后的寒冷。

“喝酒,陛下……”许新子醉眼朦胧举起酒杯,“为你的……健康……”

纳兰述莞尔,浅浅一抿,随即举杯。

“今晚我有三杯酒要敬。”他微笑,笑容在烛火下神光离合,君珂直起了腰。

“第一杯谢上天。大难不死,故人重来,老天厚我,无限感激。”

三个人都一饮而尽,齐声道:“谢上天。”

“第二杯……这句话我将在今年元宵宫宴上提起,不过现在先说也无妨,这一杯谢我的小珂,生死相随,倾心以伴,从最初到现在,纳兰述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她。”

许新子和张半半韩巧立即举起酒杯,每个人眼神都由衷真诚。

“谢皇后。”

“不。”君珂轻轻举起杯,“该谢的是我,纳兰,谢谢你为了我,在任何时候,都不曾放弃。”

酒杯轻轻相触,细瓷jiāo击声清脆,如笑意琳琅。

“第三杯……”纳兰述还是那样淡淡的微笑,带一分浅浅寂寥和安慰,将酒杯向半空一敬,随即缓缓往地上一酹。

“敬真思。”他闭上眼睛,笑容透明,“世间无奈,终得解脱。”

三个人的酒杯都定在半空。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辰。

酒冷羹残,冷掉的席面撤了下去,喝醉的大头被韩巧抱走,张半半的身影也悄悄迈出了殿外,君珂从有点僵硬的姿态中缓过来,将最后一杯酒慢慢地洒在地面上。

随即她轻轻靠在纳兰述的怀中,他温柔地揽住了她。

“纳兰。”

“嗯。”

“不管别人来来去去,我在这里。”

“我知道。”

“那你呢……”

“西鄂初收,羯胡未归,北地大陆尚未一统,庆燕之兵犹自梭巡,灭门之仇高悬于顶……更重要的是,还有十八个孩儿等着唤我父亲……我怎么敢不在?”

烛光摇影,帘幕深深,静默依偎的身影,久久镂刻在夜光里。

※※※

时光荏苒,又三年。

大燕长治六年,夏。

一个平凡的早晨,日光自定和门巍峨的门楼上掠过,在门楼之内宽敞的汉白玉广场上铺开,she及大仪殿前一箭之地,那里,无数人肃然跪侯,黑压压的人群,屏住呼吸。

内殿里弥漫着熏人的药气,流窜着细弱的呼吸,纳兰君让黑袍委地,跪在榻前,握住自己父亲枯瘦的手。

“君让……有些事朕没有勇气……以后,怕是要为难你了……”

纳兰君让默然半晌,闭了闭眼睛,声音沉沉。

“父皇,大燕不能亡。”

chuáng上的皇帝,发出一声轻若飘雪的叹息。

天色微亮,三十六道低沉的金钟响彻重重宫阙,殿堂尽头,走来素衣肃穆的大燕皇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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