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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沧海长歌(103)+番外

残灯映着朱幌,淡月照上深帘,一重重宫门被依次打开,有个颀长的影子,步伐快速的进来,一路都有人为他跪地掀开帘幕,她看不见。

她只是深深畏惧的,无意识的,重复着辩解逃避的言语。

修长的手指即将掀开帘幕,突然顿住,他已经听见了她的话。

月光将影子斜斜拉长,飘摇的帘幕连带着影子亦在飘摇,又似那颀长身子也在微微踉跄,他手指扣紧了那一方绛色茜纱金丝牡丹帘,攥得那原本娇艳盛放的牡丹朵朵零落摧折。

阿琛……

那是你的亲嫂!你的未满一岁尚在襁褓之中的侄儿!你哥哥此生最爱最在乎的人!

你为什么要恨她们?

你可以去恨我,去杀我……我宁愿你想杀的是我,我宁愿三年前死于长乐大火的人是我。

胜如此刻被冰冷的真相之刃,片片凌迟。

……当年他偷偷去从军,姐姐在后院花墙下相送,悄悄揣了自己做的松花糕塞他怀里,他含着泪捂着一怀滚热的牵挂,在长歌相伴下策马而去,那时晨雾初起,经过那一处石桥,便再也看不见淮南王府的模样,他硬硬心,不再回首,任蹄声踏碎那石板桥上的早霜。

却有少年,斜斜倚着桥栏,轻轻的对他笑,道:“哥哥,我等了好久。”

他发上眉上,都微微挂了霜白,显见真的等了很久,他心中一热,知道这个弟弟自幼有不足之症,向来不能早起,畏惧霜寒,如今却在冬日晨雾cháo湿冷寒的地方,等着他。

他立即将还热着的糕递过去,爱怜的去搓他的手,说,“瞧你冻的,吃口热食暖暖身子。”

少年只是低头,出神看着自己苍白细瘦的手裹在他因练武而生出薄茧,肤色浅麦色的骨节劲健有力的手中,喃喃道:“我真……我是你弟弟……”

他没听清,笑问,“嗯?”

他抬头,一缕微笑亮如石桥后初初生出的阳光,明丽不可方物。

“我说,我真庆幸我是你弟弟。”

那糕似乎此刻还在怀中,热度滚烫的灼着他的心……当年那少年执意不肯接那糕,说,你离开后,就很难吃到家乡的食物,你比我更需要。

那日策马而去,好远好远之后,依旧看见少年身影凝立不动,阳光下如一尊美丽玉雕。

那么体贴的孩子,如何会在多年后,cao起利刃,杀嫂杀侄,割去他一半的鲜活的心?

阿琛……

铮!

珠帘声动,琴音突起,如银瓶乍破,风雷刺天,转折飞掠,惊破迷茫混沌,溅起激越之声!

风起,帘幕突分,帘后,清丽女子紫衣黑发,端然安坐,雪白手指轻按焦尾名琴。

指尖一勾,起“仙”“翁”之音。

笑吟吟,然而不掩微嘲的看着他。

“陛下,舍不得了是吗?”

萧玦的回答,尚未出口,已经淹没在秦长歌乍起的琴音里。

起音轻、缓,如qíng人私语,明艳旖旎,细雨千缕而和风万里。

萧玦一缕微笑泛上唇角,恰才的悲愤郁怒渐渐淡去,暂时忘却那诸般疑问,而往事如江流清晰奔来眼前,那些美丽的,如落英般缤纷、如水晶般永恒璀璨、因为曾经共历鲜血和硝烟反而更加鲜明难忘的记忆,那些长街回首、板桥微霜、云州梅林、赤河共战、郢都飞弩……他目光柔软,遥遥看见岁月之涯,那轻衣女子正拨云逐月,浅笑姗姗而来。

……琴音渐至空灵流动,飘飞如絮,如端坐远山之巅,闻万壑松声,观暮色如许,而目光所及,白云逶迤;天涯之远,霜钟遥鸣,其时月上中天而心神空静,怡然不知人世沧桑几许。

那断桥下一缕月光,深雪下半盏酒香,都于这一刻,涌入空虚已久的肺腑,来也去也,是耶非耶,名剑蒙尘,碧血化蝶,红尘里来往一遭,原来不过惘然一梦而已……

他心中一酸,仰首,怅然一叹。

……尾指一抹,琴音渐入凄咽悲沉之境,寂寥兰台明月无声,飞雪长空零落娇红,那些浅帘深笔描画的黛眉红颜,都随流光化为无痕,长风如许,不见人间凄凉离别,不许英雄美人白头,到头来,只换得樽前一醉,惆怅白发生。

天下何用?四海孤独,晚来风歇,醉卧谁膝?寒夜未尽,泪湿长衣。

……忽裂音而起,弦震惊声,八方风雷滚滚yù动,铁骑突出刀戟齐鸣,而长天之上彩凤翱翔,展翅间掠电飞云……光起、云收、火生、星陨、一切生于风云之上隐于沧海之间,一霎璀璨终成流星……沧海激dàng,无尽悲愤……

萧玦心旌摇动,耳鸣目眩,站立不住,竟失手扯下整幅帐幔。

帐幔悠悠落地,纤指一划,弦如裂帛,齐齐断裂,戛然而止。

秦长歌缓缓抬头,一拂之间,那价值万金的名琴被她弃如敝屣的推到一边,她微笑淡艳如彼岸花,“如此佳物,置于此污浊黑暗之地,实为不幸,不如,毁了罢!”

“反倒是一种成全,是吗,陛下?”她仰首宛然笑语,目光冷彻。

萧玦默然伫立,烛火下他长身玉立,面容亦如玉琢成,线条俊逸而深刻,目光深深凝注秦长歌,在心中暗暗思量——适才一曲琴音,风云皆惊,曲中境界阔大,曲意不尽辗转,诉尽绝代红颜离奇跌宕一生,绝非能出自寻常女子指下,她是谁?某个答案似乎呼之yù出,然而这数日寒悚的经历却令他不敢对世事再抱任何荒诞的希望,那些最亲切的,最信重的,都可于一朝颠覆,他又如何敢奢望,上苍厚待他如此?

迎着他的目光,秦长歌旁若无人的起身,先是对着目光惶然的江太后温柔一笑,笑得她激灵灵一个寒战,缩到chuáng角,秦长歌才对萧玦道:“陛下,今日所闻所见,可有所悟?”

“你是谁?”萧玦渐渐镇定下来,冷锐双目紧紧盯着这个突然出现在长寿宫内殿的神秘女子,“你不是宫女……你是为长歌报仇而来?”

“我是谁?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是先皇后的人,我要做的事是为先皇后报仇,而这本该是陛下您的事,”秦长歌语气平静,“可惜您宁愿蒙昧双目,也不愿正视现实,如今,真相已行至眼前,您待如何?”

一指江太后,她道:“事发那夜,赵王殿下扮演了什么角色,有些您已经知道了,有些您还不知道,我如今只想当面问您一句,您,愿意知道么?”

你,愿意知道么?

秦长歌觉得自己很仁慈的,给了萧玦一个机会。

你愿意知道,那么我将处置权jiāo给你,妻仇夫报,天经地义,死去的睿懿看着你,活着的老鬼我本人看着你,想知道我是谁?行,可你不尽你的义务,我怕你没面目去见重回的秦长歌。

你不愿意知道,那么,抱歉,从此我与你陌路,秦长歌不与满嘴叫嚣爱qíng事到临头却以各种乱七八糟理由放弃爱人的伪君子纠缠。

第101章

dòng彻人心的开国皇后,从不玩那些矫qíng把戏。

浅笑盈盈,秦长歌好整以暇的等待,将一把宫扇的丝穗,慢条斯理的打散再理顺。

萧玦盯着她的动作,半晌道:“朕相信阿琛。”

秦长歌小心翼翼的将本来已经很顺的丝穗理得更顺,抬眼,微笑,“嗯?”

萧玦的目光在黑暗中依旧是明亮迫人的,“天子无私,你我何必在暗室窃议赵王无辜与否?你若有如山铁证,便拿出来罢!朕予你叩阍首告无罪之赦,容你金殿之上,剖陈冤qíng,将一切坦示于众目之下,先皇后被害一案,朕要天下人亲眼看着朕如何为皇后正名,朕也要如刀史笔,永无鱼ròu朕之机会!”

“只是,”他森然道,“如果这些都只是你的计策安排,都只是一个为陷我皇弟入彀的局,如果你不能证实他有罪却被他证出他有冤……你该知道以民诬告皇族的后果。”

秦长歌深深看了萧玦一眼。

他何尝不在bī自己?

他何尝给了自己退路?

萧玦啊萧玦,你也害怕自己最后会心软,会在爱弟与爱妻之间难以抉择,会以所谓逝者不可追,生者当珍惜的理由劝说自己,放过萧琛?

看着不过短短数日已经瘦了一圈,眼下也微微生出青黑的萧玦,想起当年石板桥寒霜之上的清雅少年,想起那对含泪微笑推让热糕的兄弟,难得的有些心软。

嗯……不bī你了……你,且看着吧。

“那么,陛下,准备好看我的状纸吧,”秦长歌微笑漫步而过萧玦身侧,香气和语声一般沁凉,“还有,准备好红巾翠袖吧。”

乾元三年,冬,腊月初一

癸未年、癸亥月、戊申日。

宜:祭祀、沐浴、捕捉、畋猎、结网、扫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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