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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155)

我却无心惊叹他美妙绝伦的天魔身法,只定定的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男子的容颜,长眉如烟,目秀似水,温润如玉,风华如歌,jīng绣隐螭纹的锦袍衣袂散卷如云,极度的美,慑人心魄的绝世风姿。

与那九个月中,布衣懒散的秦悠截然是两个人,却又于现实中惊人的重叠在一起。

果然是他。

半年不见,武功似是又有进境?

他和贺兰秀川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我凝视着他,指甲深深扣进掌心。

自那年妙峰山暗杀一役,临洮辛集九月相处,最终反目成仇愤而诀别,我已有很久没见过他,然每每想起山dòng中发生的一切,便心痛yù裂,恨自己太心软太无知太愚蠢,生生为人所趁,最终陪上姑姑的xing命,姑姑临终未曾怪我,然而我又怎能不怪自己?平日里,我沉默着不再提起那夜,然而独处时,无数个撕裂过往的凄凉的夜里,梦境无数光怪陆离,都是我将那人剑刺,刀砍,火焚,药毒,以种种最为决裂最为惨烈的方式将他挫骨扬灰,梦里我踩着他美丽的尸体,仰天向那一弯诡异的月慢慢长笑。

却总在一颊冰冷的泪中被冻醒。

我想,我明明知道,错不全在他,然而内心里,却是不能不恨的。

我恨着始作俑者的熙音,恨着心怀叵测的风千紫,恨着虎视眈眈的高煦,恨着自负聪明其实却愚不可及的我自己,然而今日当面,我才明白,最终我更恨的,竟是无意误杀我亲人的他。

为什么最恨他?那最深层最不可开启的心思,我不愿自己亲手去揭开。

我只知道,那般爱我如亲女的姑姑啊,我还欠着她苏州府的上好花线,却永生不能再亲手相送。

断裂的银丝,时刻焐在我怀中,却焐不热那心口,当日我的匕首,曾经深深cha入她胸口的同样位置。

转目看去,贺兰悠已至山顶,银袍垂地,于高台之前的台阶负手而立,然而他的双足并未落于红毡,只是轻轻踏住了无意被风chuī来的一瓣落叶,那枯脆的落叶承载着他整个人的重量,却连一丝细微裂声都未发出。

有高手眼尖,发现了这一幕,目中无限惊叹之色,更带着深深畏惧,而贺兰悠神色不动,只微微斜身,回首一眼。

目光流波般掠过全场,似有意似无意,似有形似无质,似落于实处,似无限虚空。

每个人都觉得这一刻,不过是他随意回眸,然而我却微微心寒的,向后一缩。

难道这般隐秘之地,这般密集人群之中,我们又已换装,他也能认出我?

不及掩藏,他却已回过身去,拾步而上缓缓前行,沐浴着无数艳羡仰慕的目光,所经之处,万众俯首。

那些初露锋芒意yù出人头地的少年,本抢着挤在前列,然而亲眼看见与自己同龄的男子,已经登上了武林之巅,目中的神色,都带了几分迷乱,和相形失色之后的黯然。

林乾恭敬的接引着贺兰悠,在那巨大首座上坐下,朗声道:“诸位,先前在下言及,敝教今日邀集天下英豪另有他意,其一便是向天下昭告,敝教新主,第十二代教主已正位。”他深深拜下,“恭聆教主训示。”

※※※

各帮各派的黑道头目,自有听说过或见过贺兰秀川,并了解紫冥教规矩的,此时不由露出疑惑之色,紫冥根基庞大,实力雄厚,教主为武林之主,是极尊贵的位子,教主正位,当有三日大典,天下豪雄咸与盛会,如何这般悄没声息的就换了教主?

饶是如此,慑于紫冥雄威,众人依旧弯身道贺,乱糟糟的恭贺声音响成一片。

贺兰悠微笑颔首,气度雍容,我盯着他,突然发现记忆中最为深刻的羞涩笑容如今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平静深沉的淡淡笑意,独坐巅峰,遥远着俯视众生,亲切,却不可触及,原来当年,那个羞涩微笑,明媚如阳光的少年,早已被时光的尸骸,层层埋葬,或者,那个少年,根本就未曾存在过,只是我恍然一梦,如梦蝶般梦见那明丽温柔少年,将他和眼前这个无限尊贵优雅,光华灿烂的男子自以为是的重叠在一起,然后于某个凄风苦雨的日子,被惊破美梦而已。

贺兰悠环顾全场,开口第一句话却石破天惊:“且莫称我教主。”

众皆一呆,林乾却已俯首道:“是,属下失言。”

鸦雀无声的人群,茫然看着这对主从做戏,我冷冷看着,贺兰悠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清晰。

“诸位,贺兰悠今日有幸,得见尊范,实在是敝教之荣,若在平日,当设席相邀,共庆此无双盛会,只是敝教近日,有不忍言之事,令敝教上下忧心如焚,诸事简慢之处,还请恕宥。”

嘴上说着恕宥之言,他神qíng里何曾有丝毫愧疚不安之色,然而紫冥的威势压在那里,“不忍言”三字又太过惊悚,于是,人群中又是一阵谦让回应之声,面上的疑惑又多了几分。

贺兰悠神色一正,朗声道:“诸位一定疑惑紫冥既立新主,为何不举办大典?这是我的意思。”

不待众人发问,他已双手一拍,立时便有两名男子捧上一个托盘。

紫漆托盘,上面叠着状似衣物的东西,贺兰悠一摆手,林乾上前,小心翼翼捧在手中,自行向台下行去,先到得台下首座,武林大帮血刀盟旗下,将那物奉给一长须老者。

刘成冷冷道:“这是血刀盟盟主,刀长清。”

他语气寒洌,我看了他一眼,他正死死盯着台上贺兰悠,目光瞬也不瞬。

我无声叹息,转去看刀长清,他正满面疑惑的接过那衣物,翻看了一会,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随即他又看了几眼,微微沉思,面上便现出惊震的神色,默不作声的将衣物奉还林乾。

林乾依序而行,将衣物奉给下一个,黑煞帮帮主铁鲨,铁鲨翻看一番,也同样现出惊讶神色,沉默将衣物传递下去。

衣物在每个江湖帮会头目手中传递,人人都神色古怪,缄口不言。

这般沉默诡异的气氛,令不得窥其堂奥的众人更加好奇,人cháo挤挤挨挨的向前观望,不住张头接耳,频频猜测。

直到衣物在有头有脸大佬手上转过一圈,众人的好奇之意被吊至顶峰,亟yù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帮主们为何神色如此古怪,贺兰悠才清咳一声,令林乾将东西小心捧回,微笑,笑意却不在眼底的淡淡问道:“各位,有何看法?”

对视一眼,又犹豫半晌,刀长清才迟疑道:“那棉袍外表完好,内里棉絮粉碎,丝线全断,显见是内家极顶绵柔掌力所致,且棉絮已碎成灰,却又凝结在一起,此掌出掌时掌力分三层,一层较之一层更为力足,推波逐làng,绵延不休。”

“刀盟主认为这摧毁衣物之人,功力如何?”

“当为绝顶高手,老夫远远不及。”

“若是有人穿着这棉衣,受此掌力,后果会当如何?”

神色一变,微一犹豫,刀长青斩钉截铁答:“必死无疑!”

“果然不愧是雄霸两湖,名垂江湖数十载,见识超卓的刀老盟主。”贺兰悠微笑,“佩服。”

刀长清微微躬身,以示逊谢。

贺兰悠笑容一收,冷冷道:“此衣,乃我教第十代教主,先父遗物。”

此言一出,尽皆哗然。

我冷笑起来,已经明白了贺兰悠的意图。

果然听到他朗声问:“诸位前辈当可知,当年先父武功,独步天下不作第二人想,除非极为亲近之人近身偷袭,否则无论谁,也不可能当面击中先父一掌。”

众人频频点头,神色深以为然。

指了指那印上深深掌印的棉袍,贺兰悠道:“而能够近身我父,且又拥有如此绝顶内力,所使掌力亦为紫冥天魔凝血神功的,各位认为,该是谁呢?”

场中静寂,人人神色yīn晴不定,某个名字呼之yù出,却不敢宣之于口。

贺兰悠负手而立,仰望长空,悠悠道:“先父一生英杰,啸傲江湖,叔度襟怀,紫芝眉宇,坦dàng豁达,慈悯和正,悠幼龄失祜,未能常侍他老人家膝下,每每思及,皆怅恨不已。”

他在此时突然回思贺兰笑川,语气娓娓,神态平和,众虽不解其意,但都凛然肃立,俯身倾听,顶峰之上,数千人鸦雀无声,唯闻冷风瑟瑟,落木萧萧。

“犹忆悠少时,坐于先父膝上,曾闻父言:‘吾痴迷武学,诸事少理,所幸福缘深厚,自有英杰才人襄助,犹以二人,我之爱重最甚,此吾一生所幸:得妻如你母,得弟如令叔秀川。’”

最后一个名字如烧着的针,刺得所有人都一颤,唯独贺兰悠依旧如常,淡淡道:“昔日悠有闻及此,心同我父,不胜感慕,二十余年来,对先父所言之人恩德,稍瞬不敢有忘。”

他顿了顿,神色忽转黯然,道:“然家母自先父失踪,便郁郁早逝,此为人子者不敢言及之痛也,然天命有常,非人力可挽,所幸家叔秀川尚在,于先父失踪后就教主位,多年来,悠牢记先父之言,事之有如亲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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