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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169)

相较于臣子的悲愤,他神色惨淡却平静,只出神看着火海中的奉天殿,跃动的光影she在他脸上,看来眉目仿佛在轻轻抽搐,然而当我凝神看时,他依旧那般漠然神qíng。

皇位,家国,天下,祖业,一朝全失,他,当真能,说放下就放下?

轻轻叹息,不想再执着于这个问题,我道:“走吧。”

文华殿密道,老头前来时和我略略提过,他言说当年只是给了先太子图纸便离开了,至于太子是否按照他的嘱咐建造,他也并不清楚,但以先太子之稳重缜密,和当年他与太祖皇帝因xing格和政见相悖,屡屡争执以致他常常忧闷的qíng状,他对于后路一定有所安排,果然,密道历经多年后仍保存完好,弃善旋下暗钮时,暗门几乎是立即无声无息的滑开了。

将点燃的火烛扔进去,烛火不灭,我们放心的进入密道,一行人沉默行得半个时辰,所有人心事重重,连声咳嗽都不闻,火折子的幽光闪在清洁却沉闷的密道中,宛如鬼火悠悠飘摇。

大半个时辰后,弃善终于咳嗽一声,道:“到了。”

钻出密道,身后便是宫城北安门,隐隐听得承天门人声马嘶,蹄声震动,燕军进入宫城了。

我和老头对望一眼。

这时机确实掐得刚刚好,燕军进城,父亲定然直扑宫城寻找允炆,顾不上其他,大军一齐涌入皇城,正是最混乱的时辰,如果等到父亲发现奉天殿里没有建文尸体,定然下令封锁城门,到时只怕出城就难了。

在文华殿,我们所有人都已换了寻常百姓衣服,糙糙易了容,允炆现在是个huáng面病容汉子,神qíng恹恹的站在书生装扮的叶希贤身边。

人影一闪,一个蓝衣青年瞬间闪至我身侧,我抬头,对他一笑,阻止了yù待有所动作的程济。

是改装后的沐昕。

他先仔细的打量我一眼,再对着允炆默然施了一礼,我轻轻道:“陛下,这是沐昕。”

允炆怔了怔,这一刻他脸上神qíng有了细微的变化,却难以辨明是悲是喜,他看着他,又看看我,目中飞快掠过的一抹神色连我也无法捕捉,然而他最终只是微微苦笑,无声回礼。

看着这少年玩伴多年后相见的一幕,我眼前忽然掠过碧水生波的听风水榭荷池畔,微笑的允炆目光闪闪看着我,而调皮的沐昕伸出手来,yù去夺取我掌中的玉佩。

再看看淡薄晨曦里,面前这一对沉默的男子,和身后烟灰飘扬的皇城,我将一声叹息压在心底,时光当真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刃,无qíng削薄了往昔的记忆,少年的丰采。

而“物是人非事事休”,当真是最最狠毒的谶言。

自北安门出,迅速跨上老头安排人早已备好的骏马,过元武门,出皇城时,天色已渐亮,其皇城外,还有京城和外郭两重城垣。

我们一行人直奔城门,将至聚宝门时,老头突然停住脚步。

我亦低低咦了一声。

城门已由燕军接管,却并非我们想像的混乱不堪,人数虽然不多,但极其有效的控制了城门要害,衣甲鲜明的燕军,正仔细盘查进出人等,对年轻男子,尤其查问得严格。

老头退到一处死角,手一招,一个早已等候在此处的暗卫慢慢靠近来。

低声道:“是道衍大和尚的命令,言说非常时期,为京畿安全计,须着重城防,不得随意出入。”

我冷哼了一声,暗骂道衍狡猾,竟是算无遗策,老头却神色平静,对那暗卫伸出两指,那暗卫一点头,悄悄遁去。

我瞧得纳闷,问老头:“你伸那两指是什么意思?”

老头白我一眼:“第二个计划的意思。”

我挑起眉毛,“外公,你老今日让我刮目相看啊,如此老jian巨猾。”

“没大没小,”老头佯怒,随即得意道:“你以为你爹家里就你一个能人?你爹那里,不说藏龙卧虎,多少也勉qiáng有几个人物,没几手防备,老爷子我若栽在你爹手里,那不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平白折了我一世英名?”

我嗤的一笑,摇头,“你老省点力气了吧,你都是‘古人’了,‘死’了快三十年了,还谈什么英名不英名。”

老头眼一瞪,正要反驳,一辆马车飞快驶近来,车上一个jīng瘦汉子,啪的一甩马鞭,喝道:“让开!让开!车内有伤寒恶症快死的病人,不想死的快让开!”

众人如见瘟疫,纷纷避开,那车夫连连扬鞭,飞奔向城门,立即被兵士拦下,车夫如样述说一遍,兵士变了脸色,但仍然恪尽职守的坚持查看,车夫急忙扯了巾帕捂了口鼻,又递给士兵一方布巾,那士兵见这阵仗,也有些畏怯,站得远远用长矛挑开布帘,探头看了几眼,被病人的味道熏得直皱眉头,又用长矛在车底戳了戳,挥了挥手,示意车夫过去。

那车夫千恩万谢的赶紧放下车帘,急急驱车而去,远远避在一边的百姓,方渐渐聚拢来。

我转首对老头看去,他对我挤了挤眼。

不多时,又一队送葬的队伍过来,队中孝子神qíng枯槁,人人如丧考妣,守城士兵拿了画像一个个对过去,又一个个的打量身高体型,连衣服鞋袜都捏了捏,终无所获,摇头,放行。

又不多时,一对乡下夫妻要出城,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扭打起来,那女子忒地泼辣,当街就扭了丈夫耳朵,满嘴“死鬼,杀千刀的!今日定不与你gān休……”守门士兵来查问依旧不放手,直直拖着丈夫要过城门,士兵长枪一横拦住,她前冲的势子一时没站稳,一斜身跌在士兵身上,衣服散开了一些,露出雪白的一抹胸颈,看得四周诸人吃吃的笑,她居然也不急着扣衣钮,一骨碌爬起来,抓住士兵就开始撒泼,吵嚷得不可开jiāo。

直到惊动了守城的军官,过来看了那士兵的尴尬,女子的泼辣与货真价实,男子的猥琐畏怯,皱着眉头,连画像也没掏出来比对,连连呼喝,将那对夫妻赶出了城门,那女子出了城,依旧时不时回头叫骂几句,被那男子急急拖走,走好远了,还能听到女子清脆的骂声,夹杂着打耳光的啪啪之声。

我啧啧赞叹的看着老头:“我还从来不知道,山庄暗卫除了刺探,潜伏,搜罗qíng报和偶尔的暗杀外,居然还有演戏的课业,唱作念打,个个都是高手。”

老头捋须微笑,“人生本如戏,连戏都演不好,还谈什么混江湖,谈什么行天下?”

沐昕一直注视着城门,此时接口道:“已经过去了四批人,想必接下来是老爷子安排的人来报信了,却不知道您安排的是谁家手下?在这纷乱局势,朝局未明势力更替之时,晚辈想不出什么人可以很快取信于燕军?”

“你想不出?”老头斜睨他,“真的想不出?我不信。”

沐昕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他哪是你这爱显摆的xing子,”我扯扯老头胡子,“我来说,能出入宫廷耳目众多及时掌握帝王动向的,除了皇帝近臣,就是王族亲贵,就在亲近燕军的京城王族中想,简直呼之yù出嘛。”

沐昕沉声道:“晚辈实在佩服老爷子,当真糙灰蛇线伏迹千里,居然连为燕军打开金川门的谷王那里,您也早早安排了暗桩。”

“十年,”老头伸出两个巴掌,得意的在沐昕眼前晃,“十年之前就开始了,京城王宫贵族家,有点势力的,老爷子我都早早安排了暗桩,谷王家这个,已经实实在在是谷王最亲近的心腹,不敢说言听计从,也绝对是左右膀臂,丫头,你今日且注意着,日后也许用得着。”

他说完又偏头看看一直沉默听着我们对话的允炆,笑道:“陛下,有何感想。”

允炆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朕……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我竟做了那许多年的瞎聋痴皇帝。”

“非也非也,”老头的脑袋几乎摇到他脸旁,“我知道你手下也有专门的负责监督百官和天下各处私隐势力的力量,这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家风,他这一辈子就没相信过谁,锦衣卫就是他折腾出来的,只是锦衣卫到得后来,权柄益重,私yù膨胀,又设在宫外,渐渐不再成为皇帝手里的刀子,而成了具有自身思想的择人而噬的猛shòu,但凡一有了私yù,本业自然要荒废些,又如何能和老爷子我这个熟知锦衣卫内幕的人斗?我知彼而彼不知我,我专训出来jīng通如何躲避朝廷缉私力量的暗卫人才,又岂是你们那些尸位素餐的暗流所能掌握?”

允炆默然,半晌道:“皇爷爷生平英明神慧,唯独对待功臣,有失公心,若诚意伯您至今在朝,又怎会有燕贼篡逆之事……”

老头嗤的一声,摇头道:“要想他相信人,当真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也不能的了,我若一直在朝,他只怕死都死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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