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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173)

沐昕过来,悄悄揽住我肩。

轻轻道:“转瞬变幻江山,斯人一去飘然,倒更合稼轩诗意……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侯。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我静静听着,悄悄拭了泪,笑道:“那老家伙是自由了,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山河,却留我等于这苦楚人世挣扎,真是自私。”

他微笑,抱紧我,在我耳侧呢喃:“你还有我呢。”

我将脸轻轻伏于他肩,沉默不语,只闭目感受他气息清远,耳听得夜虫唧唧,不远处溪涧幽糙间有点星莹光闪烁,偶有流萤飘飞至我们发梢眼角,明灭而微碧的光,映得人眉目朦胧。

风袭流星,露侵荒台,相拥的人,自有一份沉静的温暖。

良久,我轻轻道:“是,我还有你。”

沐昕揽着我,指了指不远处几处尚算gān净的方石,想是当日建观时多余的石料,道:“你站得也久了,去那坐会。”

刚在石上坐下,我瞪大眼睛,好笑的看见沐昕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

低郁的心qíng微微冲散,我眨眨眼,“偷的?”

他笑而不答。

“师傅的宝贝,居然给你偷了去,”我伸手抢过酒壶,先灌了一口,“其实,只怕是故意为之吧。”

沐昕浅浅一笑,抚了抚我的发,道:“慢些喝……怀素,莫要把所有事都看得太分明,那样会少了许多快乐。”

我将酒壶递给他,笑,“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管他日是与非,来,一人一口,不过你少喝点。”

他指尖一弹酒壶,其音清越,我听着那声,怔了怔才道:“你好jian,居然先喝掉一半……”

他微笑,“我怕你耍酒疯,只好未雨绸缪了。”

我佯怒,“好你个沐昕,我什么时候撒过酒疯?拿来——”夺过酒壶喝了一大口,突想起一事,问道:“先前城门夺马,你用口型,对贺兰悠说了什么?”

他淡淡道:“多谢赐马。”

我失笑,“你会气死他的。”

“贺兰教主何等人物,没那么容易被气死,”沐昕目光突然一亮,“你一直看着?”

“自然,”我倚在他肩,将他的发绕在指上,“难道你以为我会只顾自己逃跑?”

他笑笑,静静俯视我把玩他的头发,突道:“当日我记得我曾被你抢去一缕发……”

我霍地坐起,瞪他:“胡吣……”

他只凝视着我,满目笑意。

月色垂落九天,流上屋瓦,再铺开一地银辉,六月初夏,风声疏柔,翠叶玲珑,而身周群山攒拥,流水铿然,谈笑间,一溪风月无声,直yù醉眠芳糙。

※※※

夜将深时,我酒至半酣,在沐昕怀里静静睡去,休管昨日与明日,几多人间愁烦事,且于此刻,换得更深好眠梦一场。

沐昕只是轻轻抱着我,仰首看天上明月。

隐约听得有人步声轻捷,靠近沐昕身侧,我向来警醒,闻声立醒,却听沐昕极轻的嘘了一声,似是示意对方莫要吵醒了我,我便默然不动,继续佯作熟睡。

是刘成的声气。

他压低嗓子,道:“方姑娘……走了。”

沐昕不动,大约是以目示意相询,刘成又道:“她今日一直烦躁不安,先前怕误了你们的事,不敢妄动,你们回来后,她趁大家相送老爷子,各自安排的时机离开了,还不让我告诉你们,我怕这变乱时期,她会出什么事,所以想了想,还是来禀告少爷。”

沐昕嗯了一声,刘成走开,沐昕又等了等,才静静道:“你既已醒了,再硬伏着岂不难受,起来罢。”

我讪讪一笑,抬起头来,道:“方崎会去哪里?”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道:“回家。”

我起身道:“我们进京是一路潜行,依照外公的布置,”怀素“此时还在赶来京城的路上,方崎一旦在京城露面,我们就露馅了,方崎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想必她太过担心家人,没奈何才离开,虽说父亲此刻未必顾及到她,但也需小心着……先拜托下师傅,赶上去照应她吧。”

前方树上有银光一闪,沐昕抬头看看,道:“先生去了。”

我点点头沉思道:“扬恶送外公还没回来,师傅先去了京城,其余的人,按原来的打算,立刻回返镇江府,与假扮我们一行的人换回身份,再等父亲派人来接。”

※※※

次日午后,我们刚刚回到镇江,在客栈里换回身份,乍一在街上露面,便遇上了梁明带的一支队伍。

他见了我,难掩喜色,躬身道:“郡主果然赶来了,王爷一路兵锋如火,昨日已取京城,立即命末将来迎郡主,末将想着郡主当循我军行军路线而来,一路过来,果然在镇江遇见郡主。”

说着便恭敬牵过马匹来,请我们上马。

我点点头,淡淡道:“皇帝呢,怎样了?”

他现出一脸黯然之色,“帝为jian臣所蔽,不信王爷昭昭之心,竟举火焚宫……驾崩了……”

“哦?”我讶然道:“怎会如此!”

他低首道:“我等进宫,便见宫中烟起,王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后来见着焦尸数具,王爷极为伤心,痛哭相抚,言道可惜先帝枉负王爷忠挚之心,不意不谅而遽至此……”

我看着他闪烁神qíng,在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黯然神色,道:“可惜先帝了……何至于此!”

言罢上马,一路赶向京城。

京城城门,查问得较昨日更为严格,守门士兵看见梁明,忙躬身让到一边。

梁明脸色凝重,道:“着紧些。”众人诺诺应是,我故作不知,偏头问他:“怎么了?”

他忙答:“回禀郡主,末将也不知,是姚先生传下的命令。”

我诧然道:“姚先生?”

梁明道:“是道衍大师,他还俗了,俗家姓姚,名广孝。”

“还俗?”我没有笑意的笑笑,“也当还俗了……父王在哪里?宫中?”

他应是,又偷眼去觑沐昕,我知道自当年他被沐昕掠去过,又被我派人威吓后,他见了沐昕和我,总是很不自在,看他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我笑谓沐昕道:“我去去就来。”

他点头,道:“我在京城沐家别府等你,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在哪里吧?”

我点点头,他又望望远处皇宫的飞檐,目光一掠又收,淡淡道:“沐府的厨子做得一手好素食,你要记得回来品尝,可别和王爷谈得高兴,让我饿着肚子空等。”

我明白他言中提醒之意,微微一笑,道:“申时之前,自然要回来填五脏庙。你且等着我。”

※※※

当我在华盖殿再见到阔别一年的父亲时,立于殿门,竟有刹那惊怔。

大殿幽深荫凉,高远深邃,莲瓣中拱云龙,龙口悬垂吊灯的五彩藻井下,一人端坐于华盖殿四面不靠的宝座正中,微低着头,正细细抚摸jīng雕细刻的鎏金扶手,一线微光自藻井she入,正照上他侧鬓,一点细白的光色跳跃,华发初生。

那般广袤深远的殿堂,那个高坐宝座之上的人,这一刻,看来,无比遥远,无比孤独,然而他嘴角一抹笑意,喜悦而苍凉。

去岁我自燕军大营中离开时,四十许壮年的父亲尚黑发满头,如今一年不见,鬓发已苍,我不用细想也知道,这半生的辗转心念,这四年的日夜熬煎,这最后一年的破釜沉舟,这决战之前的孤注一掷,早已提前耗损了他的jīng神,转侧之间,换去华年。

可最终,他胜了,提千万军马,破一朝都城,bī死亲侄,谋夺江山,换来白发几jīng,在他看来,是值得的吧?

殿门前,太监yù待唱名,我一摆手,阻止了他,缓缓迈过高高的门槛。

他抬起头来,抬首间目光如炬,灼灼闪光,努力掩饰的兴奋欢喜,于这无人深殿之处,终不可抑制流溢。

“怀素,你来了。”

我颔首,声音漠然平静:“恭喜父亲,不日将身登大宝,君临天下。”

他不掩喜色:“怀素,为父能有今日,你居功甚伟,为父还没好好谢你。”

“不须,”我随意坐下,“你终究是我的父亲。”

他看着我,喜色渐渐淡去,目光流转,忽道:“你过来时,可见奉天殿已成废墟?”

“见过,”我淡淡道:“我还于火场之前焚香三柱,以祭先帝之灵。”

他目光闪烁的看我,试探道:“怀素,你……伤心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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