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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178)

我今日过来,便去看方崎姐弟,彦祥正在午睡,方崎轻轻给他打扇,她最近一日较一日消瘦,腰若约素,一抹薄肩纤细至可怜,风一chuī,便要飘了也似。

然而她爱怜无限的侧脸,更令我心中苍凉。

见我进来,她轻轻搁了扇,悄步迎上,我对她一笑,俯身看了看彦祥沉静安睡的面容,轻轻将被他蹬开的丝被又向上盖了盖,方回身道:“出去说话。”

院后一方池塘,满是浮萍,萍下红鲤穿梭,跃动有姿,池塘畔也无jīng致凉亭,只经年柏树几株,翠叶郁郁如盖,不泄丝毫烈阳,树下几方古拙的青石板,石板下的方石微生青苔,绿得润泽可爱。

我和方崎都很随意的在青石板上坐了,她就手取过鱼食抛洒,引得红鲤挤挤挨挨争抢,洒了一阵,她忽茫然一笑,道:“鱼尚知觅食求生,为何人却yù求死绝食耶?”

我黯然,半晌道:“我此来正为此事,若你愿意,我有办法可令她们进食,只是……”

方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沉默下去,半晌,摇摇头。

我愕然望着她。

“娘死志已决。”方崎凄然道:“纵qiángbī,或有一时手段迷惑她神智令他进食,难道终生如此?难道终生令她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

“有些人,是宁死不愿苟且的,”方崎惨然道:“娘来此后,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我偏头看她,以目相询。

“你若真孝顺我,便莫要拦阻我。否则,为娘做鬼也不安宁。”方崎一字字说得凄然,良久道:“以我之心,自然是希望她们都能活着,哪怕我被她们误解,责怪,哪怕我以身代死,可是,活,要看怎样的活法,我根本没有权力去cao控娘的选择和意志,我没有权力qiángbī着娘如行尸走ròu般活下去,活在她自认为的地狱里。”

“所以,”她闭目,眼泪如瀑,“我什么也不能做。”

我亦闭目,无言,方崎,你何等清醒,清醒至于残酷,我宁愿你哭闹不休,缠磨着我用尽一切手段阻止家人寻死,用尽一切手段保全她们xing命,也不愿你这般明白的去看清世事的绝望与残忍,以戕害自己的心的方式,去血淋淋的尽你最后的孝道,这样的选择,令你成全了至亲的死节,但这一生,你将再也无法成全自己。

方崎却已平静下来,睁开眼,道:“只是,方逸慡既为方家弃女,索xing也撕掳到底不做方家人,我不死,我要活,我要保住彦祥,为我方家留承最后一脉香火,我的娘亲,与父亲恩深爱重,她选择殉节,我不能阻拦,我的兄弟姐妹,幼承父亲庭训,轻生死重气节,此乃大义,我亦不能阻,唯有彦祥,幼弱无知,此生我定护他周全,至于我自己,算苟且偷生也好,算背弃方家也好,我都不管,我只知道,父亲一生刚直,举世敬仰,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绝后,否则老天也是无眼。”

她仰头,愤声高呼,“苍天!方氏何辜?你且张目!”

※※※

自别业回到沐府的路上,无意中看见一队车驾过去,那富丽的鸾轿式样和盛大的仪仗护卫,令我微微皱眉,听得被驱赶到街道两侧的百姓低语,“燕王爷把王妃和公主们接来啦。”

我停步,侧头,看了看最后一乘鸾轿,杏红烟锦轿帘密不透风的掩着,沉沉若少女不可开启的隐晦心事。

漠然一笑,我继续前行,在沐府门口,远远看见有宫中车驾停留,我再次皱眉,想了想,还是进门去。

果然正厅里,一个中年太监正由沐昕陪着喝茶,他虽坐着,但颇有些不安,时时抬眼张望,眼见我身影转过照壁,立时欢喜站起,道:“见过郡主,小的奉圣命前来传旨。”

我对他看了看,似是那日在华盖殿所见的太监,淡淡点头,道:“圣旨?可要设香案跪接?”

他一脸谄笑:“陛下口谕,对于郡主,可免大礼……”

我打断他的话,“废话可免,何事?”

他无奈,只得传了口谕,是父亲要我进宫,我想起先前路上所遇,心中颇为烦躁,有心不去,然而方孝孺之事始终萦绕我心头,父亲总算肯见我,这个机会不可放过。

太监带了车驾在沐府门口立等,我对沐昕简单说了说方家qíng形便要走,沐昕道:“你速去速回,府中还有人等你。”

我怔了怔,“谁?”

“杨将军。”沐昕道:“不死营今日进入京城,杨将军便来拜访,已经等你有一阵了,刚刚我陪着在花园谈话,宫中来人,我出来接着,正巧远真师叔在,两人倒是投缘,估摸着现在还在后园谈着呢。”

我喜道:“杨熙也来了?算起来一年不见了,那先见见,叫车驾等着便是。”

“怎可因末将之故,而致宫中车驾久等?”声到人到,却是杨熙大跨步进来,远真却没有跟来。

我细细端详杨熙,一年不见,他略黑瘦了些,战火烽烟,已经全数消去了昔日北平街头少年货郎的单薄与生涩,愈加英气风发,只是眉宇间不知为何似有些恍惚失神之意,神色也略略苍白。

我未及疑问,他已对我深施一礼,道:“郡主还是快请入宫吧,末将既已来了京城,总是要叨扰沐公子的,不妨日后再来。”

我点点头,自去了皇宫,太监说父亲在乾清宫,等我到时,父亲却不在,小太监轻手轻脚奉上茶来,我饮了两口便搁在一边,不知为何觉得心生烦躁,似是隐约间有些非我所能掌控的却绝不愿意看见的事体,已于某个我所不知的角落发生。

久等不至,我索xing行至窗前,眺望着偌大的皇宫。

这座以紫金山的富贵山为靠山的皇宫,由太祖皇帝始建于元至正二十六年,初称“吴王新宫”,后又称“皇城”。有门四座,南为午门,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北为玄武门。入午门为奉天门,内为正殿奉天殿,殿前左右为文楼,武楼。奉天殿后为华盖殿,谨身殿。内廷有乾清宫和坤宁宫,以及东西六宫。洪武八年,太祖皇帝再次修建宫阙,增设了午门左右两阙,在奉天门左右增加了东西角门,并增建文华殿,武英殿。洪武二十五年皇城外增设宫墙,以新墙之内为皇城,原皇城改称宫城。在宫城前建造了端门,承天门,金水桥,向南直抵洪武门。广场东侧为五部,西侧为五军都督府。

内廷正殿的乾清宫,巍峨庄严,煌煌尊贵,俯视身周宫殿群,自是君临天下气概,我的目光遥遥望向奉天殿方向,隔着重重屋脊,无从得见那一方焦黑残垣,以及曾于其上发生过的那些曾经鲜亮华贵的皇族掠影。

虽说同在一处宫城,然而我的目力,依然无法看清另一座宫殿的全景,无法透过连绵高耸的宫墙,看见咫尺之隔的另一座宫殿里,人们在做什么。

这个皇宫如此庞大,只要它愿意,可以湮没不yù为人所知的一切。

如此黑暗,如此蒙昧……的地方啊……

我压抑的出了口气,正要转身坐回椅上,不经意瞥见父亲的便舆正晃晃悠悠从奉天殿的方向过来,便舆停在乾清宫门前,他缓缓下舆,犹自转身对奉天殿方向看了一眼。

日光映she下,他嘴角一抹奇异神qíng,似喜似怒,似憾似讶,然目色yīn森冷谲,光芒嗜血。

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吱呀声响,太监躬身推开殿门,随着槅扇缓缓被推开,骄阳的光影一分分泻入,平铺了一地,白亮的底色里一抹黑影长而扭曲,水蛇般钻入,渐渐扩大成一抹深黑的人影。

目光顺着那影子缓缓向上,父亲立于殿门中,日光里。

他对我一笑,意态悠闲的迈步进来,经过我身侧时,袍袖拂动,有隐隐铁锈般的气味自他身上散发出来,那般甜腥味道极其熟悉,森冷而令人寒意突生,我突然心口抽紧,目光飞快而疑惑的在他身上盘桓一周,却没发现任何我以为我会看到的痕迹。

他却已安然的坐了,雍容平静的掸了掸已经极为平整的长袍,笑道:“怀素,近来可好?”说着便命赐坐。

我谢座,缓缓道:“父亲终于肯见我了,自然好。”

他毫无尴尬之色,笑吟吟道:“朕初入京城,一些愚忠旧臣其心不死,妄图作乱,是以一直忙碌,倒是冷落你了。”

“哦?作乱?”我偏头看他:“一介腐儒,手无缚jī之力,身无可用之兵,也能作乱?真是奇闻。”

他怫然不悦:“怀素,方孝孺之事,无需再提,此人可恶之极,万无宽恕之理。”

我一哂:“不过言语冒犯耳,父亲即将为九州之主,德被天下,为区区腐儒一触逆鳞,便要辣手灭其十族,不觉得气度过狭了么?”

他目光一闪,怒色一现又隐,忽道:“方孝孺亲友已俱缉拿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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