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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194)

仪仗却已进沐府正门了。

他……应诏了?

我心口一痛,摇摇yù坠,慌忙扶住身侧壁墙。

单手支着墙壁,我低头自失一笑,真是愚蠢啊,按照公主下降的礼仪,驸马是要先期入朝,受赐驸马冠诰并朝服的,既然今日顺利成婚,自然前日已经受封了。

我还在期盼什么?期盼沐昕拼死抗旨,拒不应诏,然后,和方孝孺一样,被灭十族?

还是期盼他大闹喜堂,毅然和我鸳侣天涯,丢下沐府上下,任人鱼ròu?

又或者,我自己打进门去,不顾一切拽走他,任帝王雷霆之怒血流漂杵?

我不能,他也不能。

两个人的爱恋,不能用恁多人的生命去自私换取。

我是如此明白,可是为什么,我依旧如此痛彻心扉。

沐昕,沐昕,你……终究是没能等我。

我伸出手,缓缓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前一刻,跳得湍急如起伏的溪涧,如此,却已是死水一潭了。

又或者,那里,原是团火热的血ròu,却在今日,生生被剜了去,只余下一个永久不能弥合的狰狞的黑dòng。

如此空dòng,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我的心在哪里?

践踏成泥,挫碎成灰。

缓缓低首,昨夜有雨,至今低洼处尚积水泊,粼粼水面上映出惨白黯青女子颜容,姿态飘摇如风中野糙。

那是我么?

那会是我么?

刘怀素,你终为红尘俗事,láng狈至此。

我吸一口气,忍住内腑彻痛,直起腰来。

有脚步声接近,我回首,刘敏中一脸关切之色,站在我身后。

我对他点点头,道:“你来了。”

他道:“属下看见小姐标记,便赶了来,小姐有何吩咐。”

我颔首指了指沐府,道:“你会随谷王去喝喜酒吧?帮我带样物事给他。”

他自然知道我说的是谁,微微一犹豫,道:“好。”

暗卫的规矩,对主子的命令,可以事后质疑,但是必须服从。

刘敏中其中翘楚,自然不会多问。

然而饶是如此,他离开时依旧迟疑道:“小姐,你大病未愈,还是……”

我回眸,淡淡一个眼色。

他噤声,施礼而去。

我继续回首注视着沐府。

前方,仪仗已进府,天色也渐暗,百姓看不得热闹,已渐渐散了。

立于微凉晚风之中,远远看着那明huáng朱紫之色,在我眼前连绵成一片血色殷红,越发觉得那夏日的晚风如此生凉,风中的花香也带着不近人的清冷,我神思恍惚,却清晰的辨别出那花香属于玉簪,木槿,紫薇,赤葵……突然很想看看沐府的花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几日不见,想必因为公主下降而越发鲜艳了吧?

环顾四周,不远处一株三人合抱的柏树,正是观景的好去处。

费了点力气爬上树,高踞树顶,远远看着那灯火辉煌的府邸,红灯锦幄连绵成一片喜气的海洋,不用想像,今夜沐府里定然人影花影乱如cháo,笙歌丛中,醉赏瑶觥,一室香动,芳殿画堂,满目的光耀里,再清冷的他,也必定锦绣灿烂,红叶阶前紫薇阁,笑看人去人回,今朝伴得凤归,不负此韶华年少。

偌大京城,茫茫人海,如今容不下多一个人的爱qíng。我的爱人,我的妹妹,当你们对拜天地时,当你们合卺合欢时,当你们手执白玉杯,轻斟琥珀酒,流动的眼波在酒杯之上jiāo织,融汇,在彼此的羞与喜里暗渡今夜银汉时,你们在想什么?

可会想到此刻,空城,衰糙,惊鸟,孤树,树顶的冷月里,有人静静沉默,幽幽遥望?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罢了,如果每个人都在微笑喜乐,笑这红尘佳人富贵多完满,那便让我把凄凉都远远带走,带至这冷月空风,枯藤老树的寂寥无人地,深埋在属于我的岁月里,永不开启。

他会在今夜,收到刘敏中暗中替我送上的贺礼。

一副锦囊,内有黑发一束,白帕一方。

那年,妙峰山巅十万杏花如雪,我的发曾纠缠于他发,再绕上他披风玉扣,撕掳不开。

那年,素指纤纤,扯断玉扣,取下两人jiāo缠之发,珍重收于囊中。

那年,他深qíng作言:“只是这发缠在一起,就怕你用一辈子也理不清”。

呵,扯不断,便连着一起抛弃了吧。

那年,惊变离别,一载苦寻后,他与我在大名战场上蓦然重逢,彼时暗箭袭身,他竟不知闪避,箭矢被我横剑击飞,锋锐依然伤及他肩,我取出怀中绣帕,为他裹伤。

他却不知,后来,那幅绣帕,血迹绣成斑斑桃花,我曾经微笑着坚持空白,我曾于静夜取出悄悄抚摸,含着微笑与羞涩的憧憬,等待着某一日,在我和他如今夜般的日子里,与他联笔共题。

如今láng毫已折,砚墨将涸,他的掌心里,将要握住妻子的柔荑,画得人生好一幅华美长卷。

那么,便由我独自一人,填了那永远的留白罢。

“愧我品题无雅句,喜君歌咏有新声。愿从今,鱼比目,凤和鸣。”

清歌已断云屏隔,溪山依旧连空碧,昨日主人,今日是行客,当年的绿窗朱户相对语,今朝已回首往事成陈迹,一弹指,刹那芳华红颜老,最好的日子,却已从我一生里,缓缓流过了。

我缓缓抽出怀中玉箫,就唇,闭目,凝神,向那碧海青天,漫漫星光,悠悠一曲。

箫声如咽,凄然盘旋,惊起林间宿鸟,泼喇喇悲鸣着,穿越头顶被树gān刺透的苍穹。

迤逦缥缈,转折连环,碧落huáng泉,不尽徘徊。

一曲,《忆故人》

……

“我答应陪怀素的,自然要做到。”

“原来我死了,就可以看见你,我真是错的很愚蠢。”

“怀素,原来我错过了你很多年。”

“谁说死亡可怕?便是这样也好。”

“汝喜为我喜,汝悲为我悲,虽死浑不惧,虽别魂不离,系我一生心,求汝,展眉欢。”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愿生生世世与卿相守,做不得,万户侯”。

……

箫声戛然而止。

最后一个音,裂了。

我抬起衣袖,雪白的袖色如月光,缓缓遮住了脸……

风拂乱衣袂长发,再远渡而去,掠过画堂朱户,碧瓦流檐,掠开新人喜帕,绣幕丝帐,最终惊起久寐水鸟,翅尖拂动寒塘芦苇,在寥阔天地间嘶嘶吟唱,这夜如此瑟瑟,如斯秋凉。

※※※

那夜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去的。

我记得我在树上坐了很久,看着礼乐声歇,看着宾客辞去,看着沐府的灯光,一盏盏的次第暗了下来,犹如夜色中困极yù眠的人阖上的眼睛。

每灭去一盏灯,我的心里,便似黯上一层。

到得最后,我已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坐在那里,我已发现我无力再下树,我已不知道我何时失去意识。

醒来时,依旧在魏国公府徐景盛的小院里,近邪坐在我chuáng前,一脸怒气的盯着我。

徐景盛搓着手,焦灼不安的满地乱转,见我醒来,他喜呼一声便要扑上,扑到一半想起于礼不合,生生顿住了脚步。

那笨拙模样,倒令满心郁郁的我,忍不住破颜一笑。

他喜滋滋的坐到我chuáng前道:“怀素怀素,你吓死我了,近邪先生找到你时,你那个样子,我以为……”

这回说到一半,给近邪瞪了回去。

我坐起身,调息一刻,道:“师傅……我们走吧。”

近邪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也好。”

徐景盛瞪大眼睛,道:“走……走?”

我温言道:“徐公子,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拂,希望以后能有报答你的机会。”

他看着我,不知为何,脸色突然微微发红,yù言又止的模样。

我心中明白,却唯有默默叹息,更加温和的道:“徐公子宅心仁厚,有若浑金璞玉,定是厚福之人,将来定然妻贤子孝,荣贵一生,怀素在此,先恭贺了。”

徐景盛的脸色蓦然黯淡下来,他虽忠厚,却不是笨人,已然听出我的拒绝之意,眸光里,竟隐隐透出了几分凄凉和哀恳之意。

我垂下眼睫,想起当年子午岭上初见,那个被山风chuī掉扇子,被我暗嘲为瘦jī,戏弄推落山崖却不肯指认我的少年,想起燕王府朱高煦意图bījian时他的拼死相救,想起他在西关大街发现我时的苦苦徒步跟随,和这些日子来的jīng心呵护,这些年我只见了他三面,可是每次我都欠了他的qíng,我生平刚傲骄纵,少欠人qíng,唯一一个我不曾有恩有qíng于其却得其恩惠倾心相待的,便是他。

可是景盛,你想要的,我终究给不了你,也许这qíng,我注定要一生一世的欠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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